文/范立達(本會理事)
愛讀書的我,喜歡的作家當然很多,喬治.歐威爾(George Orwell)是其中之一,他最著名的代表作《一九八四》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這本書,也是我每隔幾年必定重新翻讀一遍的作品。過段時間,我應該也會為《一九八四》寫篇讀後感。
但我對於喬治.歐威爾的生平,向來了解不深。根據維基百科上的記載,他本名艾瑞克·亞瑟·布萊爾(Eric Arthur Blair,1903-1950),英國人,出生於英屬印度,2歲時舉家遷回英國。伊頓公學畢業後,他沒有繼續升學,所以僅有高中學歷。之後,他考上公務員,到英屬緬甸當了五年的殖民地警察,親眼目睹殖民警察與被殖民群眾之間的巨大階級落差,也因工作之便,讓他得以近距離觀察到審判、鞭刑、監禁和絞死囚犯的歷程,這對他的內心,也造成了強烈的衝擊。之後返回歐洲,在英、法等國流浪,也先後做過酒店洗碗工、教師、書店店員和碼頭工人等底層社會的工作。1936年,他與艾琳.歐肖內西( Eileen O’Shaughnessy,1905-1945)結婚。
婚前,喬治.歐威爾即已經出版過幾本著作,但銷路普普,而且,這些作品大多與他的生活經驗有關,例如《巴黎與倫敦的落魄記》,記敘的就是他在英、法兩國流浪的歷程;《通往維根碼頭之路》是反映下層工人生活實況的報告文學;《向加泰隆尼亞致敬》是他參加西班牙內戰的筆記。直到1944年,他發表了《動物農莊》,這是一本政治寓言小說,具有對極權主義強烈的批判性,影響後世極深,而這本與過去作品風格截然不同的小說,也成為他寫作生涯中最重大的分水嶺。1948年,歐威爾出版了他最重要的小說《一九八四》,轟動至今,書裡提到的「老大哥正在看著你」、「戰爭即和平、自由即奴役、無知即力量」,更成為讀者們朗朗上口的警世名言。
熟悉歐威爾小說的讀者們,大多數都應該和我一樣,對於他的妻子艾琳完全陌生。直到最近,我看到這本《喬治.歐威爾之妻的隱形人生》(Mrs. Orwell’s Invisible Life Wifedom),才終於認識到這位偉大作家背後的強大助力。作者安娜.方德(Anna Funder) 用了很大的精神,以掘地三尺的毅力,把塵封在歷史裡的艾琳挖掘出來,還其面貌,並賦予她血肉,讓我們明白,這一位曾經受過太多委屈、太多不平的女性,也應該在歷史上佔有一席之地。
雖然,「成功的男人背後都有一個偉大的女人」早已是一句被說到爛掉的老話,但很少人真正去體會這句話的意涵。女人,之所以偉大,是讓男人沒有後顧之憂,因此成功嗎?那麼,女人做了些什麼事呢?只是安頓大後方、不讓後院失火嗎?若是如此,妻子和女傭的差別何在?如果女人存在的意義僅有如此,這個人,似乎是可以被任何人取代。
安娜.方德當然不是如此想,從她的研究中,她發覺,歐威爾的妻子艾琳,是一位貌美又身材姣好的女性,而且擁有牛津大學文學士、倫敦大學心理學碩士的高學歷。她嫁給歐威爾後,卻不得不放下自己的工作,為歐威爾分憂分勞。歐威爾到西班牙參戰時,艾琳也在前線,而且身處的地點比歐威爾更危險,但這些經歷似乎從未為人所知。1945年,艾琳罹患腫瘤,但她為了省錢,選擇了廉價的醫院開刀,不幸身亡,死時年僅40歲。從此,她被埋沒在歷史長河中,無人聞問。
對於歐威爾,艾琳就僅只是他的妻子、僅只是所謂的賢內助嗎?本書的作者安娜.方德爬梳史料,並非常努力的閱讀了六本分別由七位不同的男性作家所寫成的歐威爾傳記,之後,又蒐集到艾琳生前寫給好友諾菈的六封信,然後,再到倫敦大學的資料庫中,找到艾琳大學時期的筆記本與寫給歐威爾的信,她以半是調查報導、半是虛構情節的方式,完成了這本翻案文學,作者說,她想要「揭示權力如何影響女性:一名女性是怎麼樣先埋沒在家庭生活中,接著隱沒在歷史裡。」但吊詭的是,作者雖然很努力的想要還原歐威爾的妻子艾琳的原始面目,但就連這本專門介紹她的書,書名《喬治.歐威爾之妻的隱形人生》裡,也完全沒有出現她的名字。我尋找維基百科,英語版的維基百科裡,有專頁介紹艾琳.歐肖內西,但中文維基百科則無關於她的條目。在歷史的長河裡,她就像一個隱形人,在喬治.歐威爾巨大的光環下,身影完全被眩目的光芒給掩蓋。
而歐威爾這位大作家呢?我們在為他的作品傾倒不已的同時,可能也都不知道,歐威爾基本上是個色狼,常常會對剛認識不久的女性求歡求愛,有時甚至會直接「撲倒」她們,婚後也常出軌。但這些感情上的瑕疵,在他的傳記中,都被那些男性作家們刻意的淡化或隱藏。他也是個大男人主義者,婚後,妻子要包辦一切的家務,還要伺候他的起居。他的妻子在處理堵塞的化糞池時,聽到他在樓上呼喚「該喝下午茶了,妳覺得呢?」,但準備下午茶的人,不是歐威爾,而是必須從化糞池裡抽身而出,把全身沖乾淨的她。
在這本《喬治.歐威爾之妻的隱形人生》的書裡,作者安娜.方德寫道:「在歐威爾寫作時,艾琳幫她打理了大部分的事情,包括大部分的信件往來、安排兩人的社交生活、包辦所有採買及清潔工作,甚至在化糞池滿溢時,要清理整間廁所。不僅是艾琳的職涯,還有她的人生,如今都要排在她丈夫的工作後面。」
艾琳和歐威爾在1936年結婚,彼時,男方33歲,女方31歲。婚前,艾琳是個職業婦女,還能集結員工,一起反抗資方的壓迫,算是非常前衛的女性。但她遇到歐威爾之後,或許是被他那雙迷人的藍眼睛給迷惑住,也或許是被他在社會底層流浪的經歷給吸引住,總之,歐威爾向她求婚,她也點頭,之後,她就從格林威治公園對外的豪宅遷出,嫁到倫敦北部瓦靈頓的小木屋裡。此後,歐威爾專心寫作,艾琳必須操持所有的家務,用打字機幫歐威爾繕打所有的文稿,還要經營一家雜貨店。
艾琳的好朋友莉迪亞曾這麼形容她:「情感細膩、一絲不苟、非常聰明又有學識,或許才華並不亞於她嫁的男人,只是發揮的方向不同。」
但她婚後,就必須放棄一切,只為了成就丈夫的理想。本書作者就說:「妻子就是沒有薪水的性工作者兼家務勞動者。」、「男人讓女性無酬提供隱形的勞力服務,讓他們有時間、有空間去創作。」、「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哪個地方的女性群體與她們的男性伴侶擁有相同的權力、自由、餘裕或金錢。」、「讓女性消失的魔術有兩個主要目的,首先是要讓她所做的事情消息(這樣看起來全部都是他獨立完成的),再來就是讓他對女人所做的事情消失(這樣他就是無辜的)。」、「父權體制就像一本小說,所有主要角色都是男性,而且從他們的觀點來看世界,女性是配角,或者是某個社會階級。我們都活在這樣的故事裡,敘事強大到本身已經取代了現實,我們看不到生活還有什麼其他敘事、除此之外的角色,因為除此之外並無一物。」
書中對歐威爾到西班牙參加內戰的那段故事描寫甚深。
原本,歐威爾只打算自己一個人去西班牙,因為,他們的家裡還要有人留守顧家、照顧家裡的牲畜、繼續經營雜貨店。而這個該留下來的人,當然不是他,只能是艾琳。但歐威爾前進西班牙的旅費,還是艾琳把祖傳的銀器典當之後才幫他籌措出來,想當然耳,歐威爾的作品裡當然也隱去了這段故事。
艾琳後來透過親戚幫忙,才能夠也到西班牙擔任英國獨立勞工黨的祕書,而且待在比歐威爾更危險的戰區,但歐威爾在描述他戰地經歷的作品《向加泰隆尼亞致敬》,全篇從頭到尾都沒提過艾琳在戰場上的遭遇,甚至在戰況最激烈時,歐威爾一個人逃跑了,把艾琳留在戰地裡,但他當然也沒在書中提到這段故事。
作者研究發現,歐威爾在前線受傷,子彈打穿脖子,他被送後就醫,艾琳獲悉此事後,在48小時內就趕到歐威爾身邊照顧他。對於這段與死神擦身而過的經歷,歐威爾在《向加泰隆尼亞致敬》一書中花了2500字左右的篇幅描寫此事,可是,卻隻字不提他的妻子在他最危急時趕赴他身邊照顧他。後來,在西班牙警方執行大抓捕行動時,艾琳明知有許多特務埋伏在飯店附近,但她卻不顧朋友的勸告,不肯撤離飯店,只因為她擔心歐威爾會回到飯店,會被特務逮走,所以她必須在飯店守候,等到歐威爾出現時,馬上提醒他離開,以免被捕,果然,她後來也完成了通風報信的任務。
艾琳如此奮不顧身,在歐威爾受傷時照顧他,在特務埋伏時仍然堅守崗位只為了通知他,還把歐威爾的書稿拿給安全的第三人保管,也幫忙保護了許多人的護照,讓他們安全撤離西班牙。本書作者在發現這一切之後,忍不住問:「她做了這麼多事,但怎麼還會像個隱形人?」
作者發現,在《向加泰隆尼亞致敬》一書裡,歐威爾提到「我的妻子」一共有37次,但「艾琳」這個名字,連一次都沒出現過。她不禁感嘆:「沒有名字,角色就無法活過來,但如果是妻子這樣的職業描述,什麼都可以偷走。」
書中還有一段描述當年充滿杯弓蛇影的日子。作者說,「每次有意外的訪客敲門,歐威爾就會抓起步槍跳到門後,讓艾琳去開門。」短短三句話,其實就道盡了歐威爾的貪生怕死與不仗義,而艾琳卻依舊沒有怨言的聽從了歐威爾的安排。
在戰爭期間,艾琳有長達兩年的時間得負責賺錢養家,因為那段時間,歐威爾完全沒有工作。艾琳因為子宮經常出血而身體虛弱,加上兄長過世,心情悲慟,但仍得打起精神忙於家務、招待親戚,還要處理歐威爾的所有編輯及打字工作、採買、煮飯及照顧生病的他。後來,是因為歐威爾終於找到了一份在BBC的全職工作,艾琳才能夠辭職休息。但為歐威爾寫傳記作者只說,是歐威爾勸她暫時不要工作,「因為工作會讓她的健康惡化」,卻完全省略她之前必須全職工作的原因,是因為歐威爾無業,之後之所以能夠辭職,是因為歐威爾終於找著了工作。
這些歐威爾的傳記作者拼命為他掩飾,或為他的行為作出合理化的解釋,本書的作者就嘲諷這些為歐威爾擦脂抹粉的傳記作家:「模糊的語言都是為了暗示歐威爾正在做或者想要做的某些事,而不必宣之於口。如此,便能同時說出真相並掩蓋真相。」、「歷史還會讓他保有體面。」
在這本《喬治.歐威爾之妻的隱形人生》的書裡,最大的翻案文章,應該是強烈暗示歐威爾最著名的兩部小說:《動物農莊》、《一九八四》,都有艾琳介入的影子。
以《動物農莊》為例,當歐威爾以三個月的時間寫出這本小說後,他的出版商驚呼:「這位總是寫出偏灰暗小說的作家,…卻突然長出翅膀成為了─詩人。」出版商坦言說:「在歐威爾先前的作品中,並沒有什麼跡象顯示他有能力寫出這般高明的作品。」而歐威爾的傳記作家們也不得不承認,「在他寫作時和他的妻子討論,據說是一步接著一步…如果說《動物農莊》故事中的輕描淡寫和收放都做得如此出色,我想,有部分的功勞是艾琳在談話中的影響力,以及她那份聰明又幽默的才華發揮了畫龍點睛之效。」
但本書作者認為,以動物作為政治寓言故事主角的《動物農莊》,絕大部分的功勞應該都歸於艾琳,而不是像歐威爾的傳記作家們說的,只有部分的功勞。
甚至,歐威爾的名著《一九八四》,很多人都在猜,這本書的書名之所以命名為一九八四,是因為歐威爾在一九四八年完成這部作品,他完成後,要為這本未來小說設定一個年代,就乾脆把1948的數字顛倒成1984,因而成為書名。而且,眾多為歐威爾作傳的作家們還特別強調,艾琳在1945年就過世了,再怎麼說,《一九八四》絕對是歐威爾獨立完成的作品,艾琳可絲毫沾不了光。
可是,本書作者意外發現,曾經獲得牛津大學獎學金的艾琳,早在1934年就曾經發表過一篇反烏托邦的詩,詩名正叫做〈世紀之末,一九八四〉(End of the Century, 1984),而艾琳在1945年過世前,寫給歐威爾的最後一封信裡,還特別叮囑他:「我覺得很重要的是,你應該再寫本書了…」 本書作者認為,若不是艾琳生前的鼓勵,若不是歐威爾對艾琳的思念,他不會把這本在艾琳死後才完成的著作命名為《一九八四》。但當然,這也只是本書作者的猜測,至於信或不信?這就由所有的讀者自行解讀了。
艾琳的死亡是樁悲劇。她一直體弱多病,婦科的問題時時困擾著她,常讓她大量出血,甚至暈倒。到後來,她被診斷出腹內有一顆或數顆腫瘤時,歐威爾人卻在德國科隆,沒人能幫她出主意。她寫信給歐威爾,但沒回音,事實上,她連歐威爾確切的地址也沒辦法掌握,她想要告訴丈夫,她的出血、她必須手術,但沒有任何回應。過去幾年,雖然她賺的錢比丈夫多,又繼承了更多財產,但她卻還是擔心手術會花掉太多錢,她不敢在倫敦就醫,只想到廉價醫院接受診治。作者對於她的自抑,嘆息道:「最後卻真的讓自己顯得一文不值。」
最後,艾琳沒有通知任何人,隻身一人從倫敦搭了一個多小時的公車,到達紐卡索,在一家沒有為她作術前檢查、也沒讓她事先輸血的醫院接受手術。她死在手術檯上。
本書作者為艾琳的死,下了一個註解。她認為,艾琳是死於過勞和忽視。
艾琳過世後5年,歐威爾也因病過世,不能確定,歐威爾的離世,與缺乏愛妻的照顧有沒有關係,但終其一生,歐威爾都沒有正面對艾琳的奉獻表達過隻字片語的感謝。
看起來,歐威爾是個矛盾的人。他的作品裡,對於極權和不正義抱持著強烈的批判態度,但在生活的實踐裡,他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大男人主義者,他對於女性的輕蔑及無視,正是他筆下中最反對的那種人。
歐威爾自己都說:「雙重思考是指一個人心裡可以同時抱持著兩種互相矛盾的信念,且兩者都接受…必須清楚意識到這個過程,否則思考後的結論就會不夠準確,但是又不能意識到這個過程,否則會覺得自己在造假,就會有罪惡感…這套欺暪心智的系統非常龐大複雜。」
這是個很奇怪的結構,套句小說家理查.福特(Richard Ford) 的說法:「我把最好的自己放進作品中」、「而我卻不是自己最好的作品。」
我不免疑惑,是不是有些作家,其實是雙面人?或是雙重人格?他的文章可以如此正義澟然,但行為舉止卻也可以如此低賤卑劣?當我們知道我們仰慕的作家,人格原來如此下作時,我們難道不會有被深深欺暪的感覺嗎?
艾莉絲.孟若(Alice Ann Munro)的故事,也是個好例子。孟若是2013年諾貝爾文學獎的得主,但她的女兒在去年向報社揭發,孟若的第二任丈夫傑拉爾德·弗雷姆林(Gerald Fremlin)在她9歲時就對她進行了性侵犯,而孟若明知此事,但在弗雷姆林被判有罪後,仍然支持他並且仍然與他保持著婚姻關係,直到2013年他去世。
消息曝光後,很多喜歡孟若作品的讀者都深感失望,甚至有人以焚書方式表示抗議。這回,我讀了《喬治.歐威爾之妻的隱形人生》之後,也有同樣的感觸。
我們喜歡一位作家,是因為他的作品?還是他的人品?人品不堪的作家,他的作品是否仍有繼續被讀者欣賞的價值?
「讀者所想像的作家與作家自認為的形象之間都有歧異,任何作家都可能落入這道鴻溝裡。」就以這句話作為本文的句點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