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范立達(本會理事)

臉書近來瘋傳一篇散文「恆星一樣的大人」,初讀之後,深受感動。因為好奇,我也在網上查看了一下,截至今天(2025.01.08) 為止,這篇文章被分享次數已經超過9千次,算是相當相當驚人的擴散力。之後,我再上網追蹤了這篇文章的作者翁禎翊,在得知這篇文章是引自他的新書《你在暗中守護我》後,也立馬購入。這本散文集雖然僅有260頁的厚度,但用字遣詞非常漂亮,我捨不得太快讀完,足足細嚼慢嚥的讀了兩個整天,非常過癮。

翁禎翊是一位很年輕的作家,今年剛滿30歲。寫作雖然是他的日常,但他的正職並非作家,而是法官,他更常寫下的,是刑事判決書,而非散文。

我上網查了一下他的經歷。目前在新竹地方法院刑事庭服務的翁禎翊,應該是屬於傳統定義中的學霸。建國中學畢業,考上台大政治系,第二年透過轉系考試,進入法律系,輔修日文系。他自述,轉系考試的門檻只有29分,但他考到70分。大學畢業當年,他參加國家考試,一舉拿下「雙榜」。其中,律師國考,他是榜首;司法官特考,他拿到第4名,成績驚人。同年,他也報考研究所,結果台大、政大兩所最難考的法律研究所皆上榜。他在台大法研所讀完三年書,於2021年畢業,碩士論文題目是「最高限額抵押權之研究——以實務爭議問題為中心」,論文厚達481頁。更特別的是,他放在碩士論文最前頭的謝辭,不是泛泛幾句感謝,而是一篇至情至性的散文。在這篇題為「記得我、記得他」、篇幅長達數千字的文章中,翁禎翊非常誠懇的訴說他和同窗好友韓的友情,感人至深,我相信韓看完以後,一定也為之動容。這篇文章,亦收錄在他這本新書《你在暗中守護我》第176~186頁。

但這篇謝辭,對於指導教授的感謝,只有這麼一小段「謝謝韓,還有謝謝很多人,特別是我的指導老師吳從周,包容我、帶給我很多溫柔。」感覺起來,這句感謝簡直像是夾帶,完全看不出感激之意。但幸好,在全書最末的後記,翁禎翊給了一篇彩蛋,也就是本書流傳最廣的那篇「恆星一樣的大人」。這篇文章,是他在研究所畢業,進入司法圈成為職業法官後所寫的一篇長文,裡頭所述,是對指導教授滿滿的感謝與懷念。

其實,我能體會翁禎翊這樣的感覺。以我自己為例,幾位研究所指導教授對我的啟迪,透過言教、身教帶領我思想、觀念和人格的成長,都不是在研究所那短短兩年內所能領受,而是在日後工作中、生活上才會慢慢浮現,影響我一輩子。真的要到了那個時刻,你才能領悟到為什麼會對指導教授如此感恩,會曉悟為什麼大師之所以是大師,為什麼恩師的風範值得我們學習與追隨。「恆星一樣的大人」是翁禎翊對指導教授吳從周的孺慕之情,也是最深切、最誠摯的感謝。

其實,翁禎翊在文壇嶄露頭角甚早。就讀建國中學三年級,即18歲那年,他以一篇「指叉球」獲得第九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三獎」。2020年底,年僅25歲的他,出版第一本散文集《行星燦爛的時候》。但那本書似乎沒在擁擠的書市中綻放太多光芒,直到這本新書,或者該說,直到因為這篇「恆星一樣的大人」在網路上的瘋傳,他才受到應有的注目。

這篇文章、這本書、這個人之所以受到矚目,一方面跟他文章寫得太美、太動人當然有關,但另一方面,也跟他的法官身分脫離不了關係。

司法官出書,不是什麼罕見的事。林孟皇法官的《劇透人性》、《羈押魚肉》都寫得很好,章鳳瑜法官寫的《章魚法官來說法》也值得一讀。但不同的是,前面說的那幾位法官,寫的是法普類的書,而翁禎翊寫的,是散文。寫散文是很危險的,因為作者往往會無意間,在字裡行間置入太多的私人情感。那是一種非常赤裸的告白,像是把自己剝光、剖開,攤在陽光底下,攤在眾人面前。但,法官應該是要與世人保持一定距離的,不該讓當事人一眼看透的。法官寫了散文,揭露了自己內心的思索與脆弱,會不會讓他在法庭上變得太透明?太輕易被看透?這是我看完《你在暗中守護我》,最替翁禎翊擔心的地方。特別是這本書所寫的,是他讀研究所的青澀、失戀的傷痛、成為實習司法官的衝擊,以及初任法官後的戒慎恐懼。那會讓人很清楚的瞧見作者的成長過程,會看到他的稚嫩與年少的心。

「你是什麼樣的人,就會寫出什麼樣的東西;你要變成那樣的人,才有可能寫得出那樣的東西。」他的筆,寫出他的內心世界。但在這麼險惡的成人世界裡,這些,不是該被好好的隱藏起來嗎?

翁禎翊回憶,他在台南地院實習時,庭長就曾經拿著翁的第一本書,對著他說:「我也很喜歡啊。很羡慕你的單純,可是讀的時候,另一方面也會擔心你受到很多傷害。」

庭長當年的擔心,就跟我讀完《你在暗中守護我》的憂慮,是一樣的心情。

確實,「恆星一樣的大人」發表後,最常跟我聊這篇文章的人,都是司法官。我相信,翁禎翊在這篇文章中寫到的種種,一定都引起很多司法界中人的共鳴,或讓他們回想起剛剛踏入司法圈時的初心。但在經歷過數十年的職場生涯後,青春不再、單純不再,甚至,熱情不再。可當他們讀到一位司法新鮮人滿滿的熱血與憧憬時,心中仍不免悸動再三。

有一位資深法官跟我聊到他的文章,就感嘆的說,希望翁禎翊三十年後再回頭看他今天寫的這篇文章時,還覺得似曾相識、還覺得文章中的他依舊存在。

「願你出走半生,歸來仍是少年。」我如此默默的祝禱著。

會有這樣的感慨,不是沒有緣由的。

過去這幾十年,我看過太多司法人被司法機關和司法環境碾壓到完全變形的例子。

我跑司法新聞的第一年,司法官第25期剛剛分發。所以,我也常攀附說自己是「比敘司法官25期」的傢伙。這麼多年來,我看過許多像翁禎翊筆下的學習司法官們,亦步亦趨的以小碎步尾隨著師父去開庭,或畢恭畢敬的拿著擬作的書類請老師指導。當他們受完訓練後剛分發到地檢署或地方法院時,那種稚嫩的神情與菜鳥的氣味還掩藏不住,更揮之不去。但現實的環境如此殘酷,當他們連椅子都還沒坐熱,連環境都還來不及熟悉時,如排山倒海般湧入的案件,很快地就把他們的身影吞沒。他們被迫得在最短的時間內迅速長大,直面人世間最醜陋的一面。不管是刑事、民事、家事或兒少事件,法庭或偵查庭裡充斥的都是滿滿的謊言與濃濃的演技,一次又一次,都是人性的考驗與試煉。身為司法人員,稍微一點點的誤信,就會做出重大的偏差決定。這時,你真的會明白,為什麼英國法庭裡的每一個審檢辯人員,頭上都要戴著白色的假髮。因為,當假髮戴上的那一剎那,代表著你已經不是你,你做的是神的工作,你要分辨是非,還要斷人生死。

「在法庭裡見到的一切都可能是假象,進來前與出去後可能各是平行世界。」

不到三十歲的翁禎翊,因為工作的關係,被迫提早看到人性的醜陋。他似乎在一夕之間,就得讓自己失去天真。

翁禎翊在書中寫到他在司法官實習過程中,遇到一名唱作俱佳的嫌犯,嫌犯被捕時提出「打一通電話」的要求。嫌犯講得熱淚盈眶,讓人難以懷疑。但翁禎翊說,他到地檢署和法院實習後,如果說本質上的某些什麼被改變了,那就是「心腸變硬。」

但「心腸變硬不是不近人情。心腸變硬是從不顧一切,變成學會顧好一切。」他寫道:「不顧一切地相信一個人只需要善良,但要能夠顧好一切地相信一個人,需要的是專業。」

但在心腸徹底的變硬之後,會不會也跟著失去了善良?失去了靈魂?除了變成一個平凡的大人之外,會不會變成「自己想到都厭惡的模樣」?翁禎翊說:「我很害怕不知不覺之中,自己會變成自己不喜歡、卻又沒有辦法打倒的大人。」

他有這麼單純的初心,卻又單純到令人心疼、令人擔心,很怕他萬一變成童話故事裡的屠龍騎士。騎士一去不返,因為最後他們自己都變成了猛龍。

我曾遇過某位很資深的檢察官,他用非常得意的神色告訴我:「最好的檢察官,能同時寫出兩份書類,一份是起訴,一份是不起訴,而且送出去之後,都能維持。」這位檢察官,一直是所謂的「王牌檢察官」、「紅牌檢察官」。重大案件都指分給他承辦,而且辦出來的結果都能符合上意。他的考績連年甲等,是長官眼中最好用的部屬,動作快又聽話,辦案品質好,維持率又高。可是,面對他的洋洋得意,我只疑惑的反問:「那麼,對你而言,真相是什麼?正義是什麼?公理是什麼?」

跑司法新聞之後,才會發現檢察官、法官的案件量真的太大,大到他們不得不胡亂結案,草菅人命。每到月底,你就會看到那一群被案子壓得抬不起頭的司法官們,埋頭趕著結案。到了年底,那樣瘋狂趕結案的肅殺氣氛更濃。在管考的壓力下,案子結了,但,正義實現了嗎?

翁禎翊在台南地院實習時,有幸遇到一位好老師。這位老師在龐大的案件壓力下,仍然願意堅持維護辦案品質。翁在「如果沒有你,我不會成為夠好的法官」一文中引述他老師的話說:「案子很多是真的,但如果覺得花這些時間是有意義的,那就花下去,不用急著結案。」、「案子結掉了,在我們的帳面上只是一個數字紀錄,但他們得要帶著這個紀錄,往後度過他們的一生。」

受到啟發,翁禎翊在辦案時也會自問:「每一個當事人來到法庭,可能真的就只和我們說十幾分鐘,大不了幾十分鐘的話,但這短短的時間,都是我捫心自問,我有多在乎他們的人生?」

我看過很多剛出道的司法官,問案時不厭其煩,仔細又認真。但這樣的結果,只是害慘了自己,因為案子多到問不完也辦不完。幾個月下來,舊案未結,新案一直進來,他完全周轉不靈,每天加班寫案子,卻還是無法消化堆積如山的卷宗。最後,他心一橫,一件案子只要有七、八成的把握,他就結案。他告訴我:「起訴錯了,院方會判無罪;處分錯了,高檢會再議發回。」他覺得自己不是最後一棒,不用負最終的責任,所以只能在米飯還沒煮熟時就硬掀蓋子。因為,他沒有時間。

翁禎翊曾經感慨:「同理一個真真實實出現在自己眼前的人可能沒那麼困難。但是,要同理一個遠在他處、只不過在卷宗堆裡或筆錄紙上出現的名字,就有其不容易的地方。」當你還在思考要不要同理案件當事人的心境,時間卻正在無情的流逝,等到回過神來,又是堆積如山的案卷。再想同理,如何同理?

可是,在司法圈裡,檢察官、法官的確是高踞在生態鏈的頂端,享受著極度的呵護與尊崇。司法官與司法行政人員之間的地位差距與權勢不對等,有時嚴重到外人難以想像的地步。

舉例而言,多年前的夏天,法務部考量到業務繁重,很多人晚上還得留下來加班,但中央空調系統每到下班時間就自動關機,於是打算多採購幾台冷氣,讓他們在加班時得以躲避溽署。因預算限制,冷氣機後來的確採購了,安裝了,但只裝在有調部辦事檢察官的辦公室裡,至於整間辦公室若都僅有行政人員,那他們是無權享受冷氣的。

這只是冰山的一角。

翁禎翊在他的文章中就自承,因為有了法官這個職稱,身邊的人給了他似乎超過他應得的尊重或禮遇。他不小心接連弄壞了兩台光碟機,又失手把辦公室的時鐘摔爛,但總務科或資訊室的人卻頻頻對他說沒關係,還說「很抱歉耽誤法官您」。他忘了繳證件給人事室,幾經提醒後,人事室還是耐著性子說:「法官真的很不好意思打擾您,我們知道您很忙,有記得的時候再撥分機過來,我們這裡請人過去和您拿就好了。」

翁禎翊說,他對這些過度的禮遇感到焦慮。「焦慮的原因在於,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有一天就妥協了、麻痺了,然後從此就把別人額外帶給我的善意視為理所當然。」

他非常不安。因為,「我擁有的其實就是年輕教授們的那種人生,大學就唸法律,畢業很快通過了司法考試,單單靠著法律在三十歲前就得到這個社會的認可。三十以後的我,大概也就是被周圍的人催婚、催生小孩,還有買車、買房,然後每個月繳貸款吧。像是倉鼠繞著滾輪持續轉動那樣。這樣的人生經常被說年輕有為,可是實際上只是迴避了所有風險。沒有經歷過什麼下定決心的時候,也沒有來到過什麼改變一生的十字路口。沒有放棄或犧牲、也沒有背水一戰或孤注一擲。這樣的我卻得到了全部的稱讚,十分心虛。」

他也意識到,「以後穿上袍子的我們可能不用擔心失業或者沒有未來,可是要有心理準備,那和從前穿著男校制服的我們有很大的不同。我們必須有更多時候八百正經,並且在很多自己不那麼喜歡的地方拿出責任感。」、「有一天,我們可能被當面冷冷地說『你變了』,但那是因為背地裡熱淚盈眶過,知道自己終究、必須『長大了』。」

成為司法官之後,他必須收拾起學生時代的天真浪漫,「每個十九、二十歲的人,站在成年的交界,一定都是日復一日地在和卑微還有脆弱拉扯。很多時候顯得自私,只是因為唯有不讓心裡的那個自己絕望或死掉,才有辦法真正好好也去善待別人。」

司法工作可能很無趣,也有可能會犯錯,但學長告訴他,「做這份工作,沒有人不會犯錯,但大部分的錯都是有辦法可以彌補的。彌補起來底是簡單還是麻煩的差別而已。可是只要能夠彌補,就不要放在心上,只不過要記得它。」、「嚴以律己,寬以待人。面對所有問題,自己的也有、別人的也好,記得而不是計較,糾正而不是糾結。」

對工作,要調整心態,對人,也要調整心態。

「對法庭裡的任何人,不用也不必擺出高姿態,但你要始終用那種自尊自重,對著工作的自己。」

他會在心中這樣對他的被告們說話:「我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都不是理所當然,也不會把發生在你們身上的都當作活該注定。」

他提醒自己,對於每一次得到的幫助,都要心存感激。「我本來覺得能夠得到這樣親切的回應就夠了,就算只是客套的敷衍也沒關係,畢竟沒有任何一個人有義務要幫助另一個人,別人的付出不會是理所當然,我如果僥倖得到了什麼,也不會是當之無愧。」

成為法官,擁有了巨大的權力,但他提醒自己不要迷失在權力中,要懂得善用這種權力,去維護公平正義、去保護弱者。「當意識到自己權力好像很大,大到足以動搖某些事或人時,真的會除了睡覺以外的時候,全都戰戰兢兢。」

所以,當他發現他的書記官被一名屁孩出言無狀的在電話中辱罵,他也不惜動用他手中的權力,開出拘票把對方拘來,再好好的訓斥一頓:「不是不可以對書記官這樣講話。而是對任何人都不應該這樣。人家也是父母生、父母養的,心也是肉做的,和你一樣都會難受、會心痛。她安安分分地做自己的工作,只是想要安安穩穩過生活、有一口飯吃,你走出法庭那扇門後也會是這樣,那憑什麼對人家這種態度?不用和我說對不起,不是我被你人身攻擊,你要說的話,請你對書記官說。」

他會為書記官出頭,正是因為在研究所時,他的指導教授吳從周老師也是這般的呵護他。所以他才會在文章中說,他的指導教授吳從周老師「他是像恆星一樣的大人,平時看他和學校的行政人員相處,所有人在他身邊都能笑得開懷、安心,而且自在,彷彿他就只是繁星如織中的某一個光點,沒有特別的鋒芒或架子;但是真正需要他的能量的時候,靠近他,他會憑自己所能,帶給你一切溫暖和明亮。」他也想到他的學長,「我暗自希望自己成為學長那樣的人。一個很厲害,但卻很容易親近、相處起來也完全沒有負擔的人。就算最後沒辦法變得那麼強大,可是至少也要能夠帶給別人善良或者安心的感覺。」

他下定決心,「如果在工作上大家終究會對我保持敬慎尊重、禮遇不只三分,那我要做的便是和老師一樣,在需要的時候,勇於用自己所擁有的,去承擔責任,去保護別人。」

翁禎翊說:「成為法官,讓我看見了大人世界邪惡的一面,道貌岸然的一面,可是也因為真真實實遇見過一些由裡到外很棒的大人,光是想到他們,就少了很多害怕。」

雖然是菜鳥法官,但翁禎翊知道,「有些人得到尊敬,是因為身上那件袍子。也有些人,是因為脫下袍子以後,有一顆願意為另一個人想更多、想更遠的心。」

希望翁禎翊永遠保持這麼純潔的初心,希望再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還是沒被這個大醬缸給污染,希望他永遠記得,受人尊敬,不是因為身上那件袍子,而是因為袍子底下的那顆心。

像恆星一樣永恆不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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