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范立達(本會理事)
最近常常在思索信仰、宗教等比較偏向性靈、哲學類的問題。剛巧,手邊有一本排隊很久的書,於是就順手拾起翻閱,想不到,讀後大受感動,很多疑惑也因此迎刃而解。野人獻曝,就將自己的一點讀後感與大家分享吧!
這本《最後一次相遇,我們只談喜悅》(The Book of Joy)並不是一本新書,原著於2016年出版後,中譯本跟著在2017年上市,2022年電影《喜悅:達賴喇嘛遇見屠圖主教》上映,出版社也順勢推出第二版。我手中的這本書,就是第二版。
2015年,為了慶祝達賴喇嘛80歲的生日,南非大主教屠圖飛越重山峻嶺,抵達印度達蘭薩拉,和達賴喇嘛相處五天,並共同回答來自全球對於「喜悅」的提問,在資深編輯道格拉斯.亞伯拉姆的協助與整理後,這本《最後一次相遇,我們只談喜悅》於是問世。全書紀錄了兩位宗教領袖充滿睿智的觀點。
關於戴斯蒙.屠圖,我大約十年前就知道這個人。除了知道他是南非大主教、南非「真相與和解委員會」主席、曾獲諾貝爾和平獎外,當年讀過他的《沒有寬恕就沒有未來:彩虹之國的和解與重建之路》,更是讓我感動到熱淚盈眶。
在黑白衝突那麼多年之後,南非白人總統戴克拉克主動退位,並與曼德拉聯手促成黑白共治的新局,為了共同迎向未來,曼德拉主政後一年,決定成立「真相與和解委員會」,實現轉型正義。
身為「真相與和解委員會」主席,屠圖大主教強調,「我們任何人都無權說『讓過去的事過去吧』,然後揮手間一切就真的過去了。我們的共同經驗恰好相反——過去的一切並未消失、沉寂。除非我們能徹底地解決一切,堅定地直視它的核心,否則它就會不斷回過頭來糾纏我們,甚至挾持我們;因為這正是它奇特的本質。」委員會讓加害人與被害人集聚在全國性的聽證會中陳述個人經驗,讓政府得以紀錄並還原過去的歷史。加害人坦承罪行,獲得大赦,被害人及其遺族也在聽聞當事人的致歉後,放下重擔。
這樣的制度和設計,與台灣這幾年促轉會的功能當然大相逕庭。台灣的轉型正義是不是另一種政治迫害與秋後算帳?與南非當年主張的真相、和解、寬恕精神,是不是相距甚遠?人人心中自有一把尺,不必多言。
至於達賴喇嘛這位尊者,他的言行風範就更加耳熟能詳。因為工作的關係,朋友之中有人曾親晤達賴喇嘛,事後,朋友在描述與活佛會面的經過時,眼神散發出來的光芒,燦爛耀眼到令人無法逼視。不在現場的我,總是好奇,是什麼樣的魔力與魅力,會讓第一次與之接觸的凡夫俗子感動至此?
這些疑惑,在這本達賴喇嘛與屠圖大主教的對話錄中都能找到解答。
就我個人看法,我感覺達賴喇嘛的人生境界甚高,他雖是宗教領袖,但不排他,不覺得佛教才是唯一正確的宗教。他說:「地球上七十億人口,超過十億人沒有宗教信仰,我們不能把他們排除在外。他們也是人,是我們的兄弟姊妹,也有權利過更快樂的人生,當人類大家庭當中的好成員。所以,要培育我們心中的價值觀,並不一定要靠宗教信仰。」他更大度的說:「世界上各宗教的信奉者別無選擇,必須接受其他信仰存在的事實。我們勢必得生活在一起。為了過得快樂,我們必須尊重他人的傳統。」、「信仰並沒有錯,問題出在信徒。」達賴喇嘛不自認自己高等一等,他一再強調,他只是這世界上70億人之一,與其他人無異。
就此,屠圖大主教也承認,如果只因為達賴喇嘛不是基督徒,所以死後不能上天堂,在他而言,他會認為這是一件不可思議之事。
達賴喇嘛說:「年輕時,我會忘記自己只是以一個人的身分,跟其他同類對話。那時的我覺得自己是不同的,但那種想法讓我感到孤單。正是這種人我有別的意識,使我們離人愈來愈遠。事實上,這種傲慢的想法會先造成寂寞,進而會讓人焦慮不安。」
達賴喇嘛對大主教說:「你有時候要我表現出聖人的樣子,一般人預期看到你規規矩矩的。但若你把自己看成一個普通人,只是七十億人中的一人,你就知道沒必要為我的行為吃驚,或覺得我應該表現得有所不同。不論何時何地,不管我是跟國王女皇總統首相在一起,還是跟乞丐在一起,我一直牢牢記住,我們都是一樣的。」、「主教,你誕生的方式和所有人都是一樣的,不會因為你是主教,出生的方式就比較特別。然後,當生命結束的那一天到來,你也會和普通人一樣死去。」、「人會傲慢,就是把自己暫時身負的角色,跟與生俱來的身分搞混了。」
「承認自己的極限和弱點不失為一件好事。這可以是一種智慧。明白自己在某些方面還不夠,才會努力求進步。」
其實想想,這世界上有太多的人正因為自己心底先存了「人我之別」的分別心,才會生出比較、競爭、嫉妒、優越感等種種心態。這世上的種種爭執、磨擦與衝突,不正因此而來?
所以,藏傳佛教有句格言說,人生的諸般痛苦,往往源於人平常互相如何對待:「對上嫉妒,對下鄙視,與同位者好爭勝負。」
大主教屠圖也說:感激你現下擁有的事物,對澆熄嫉妒很有幫助。達賴喇嘛說:「人會心生嫉妒,往往是因為太過重視物質財產,而不注重真正的內在價值。如果重視的是經驗或知識,並不會有太多嫉妒。」
達賴喇嘛與屠圖大主教對話時另一個重點是寬恕 。
面對中國強力鎮壓西藏,迫使達賴喇嘛不得不離鄉背井流亡海外長達五十餘年,達賴喇嘛要怎麼選擇寬恕?他解釋:「寬恕和單純縱容別人為惡,兩者有很大的區別。大家有時候容易誤解,以為寬恕就是接受或支持惡行。不對,不是這個意思。我們要把差別劃分清楚,行為者與其行為,或者說一個人和他所做的事。對於錯誤的行為,可能有必要採取適當的抵抗行為去阻止它。然而,對行為者,你可以選擇不要心生憤怒和怨恨。這才是寬恕的力量所在─不會被情緒蒙蔽,忘記那個人也是人,從而能用清明、堅定的心境應對壞事和惡行。我們堅決反對惡行,不只是為了保護那些受傷的人,也是在保護傷害別人的人,因為到頭來他們一樣會受苦。所以說,我們阻止他們的惡行,也是在為他們長遠的幸福著想。」
大主教說:「原諒並不表示遺忘某人的所作所為。不做出消極的反應,不臣服於負面的情緒,並不表示要對惡行不聞不問,或者任由自己再度受到傷害。寬恕並不代表不去伸張正義或讓壞人不受懲罰。」
大主教說:「寬恕 ,是療癒傷口、放下過去的唯一途徑。倘若不能原諒,我們就擺脫不了傷害我們的人,注定要被苦痛的鎖鏈束縛,動彈不得。除非原諒傷害我們的人,不然通過快樂的鑰匙將會握在他的手上,他反而成了監獄的看守者,囚禁著我們。選擇原諒才是奪回權力,掌握自己的命運與感受,當自己的救星。」、「以眼還眼,到最後只會讓全世界的人都變成瞎子。」
追究惡行,但原諒行為者,這樣的觀點對我而言是個全新的體悟。但回頭想想,我們無法寬恕,不正是因為把行為與行為者綁在一起嗎?但要把兩者截然畫分,這須要非常高的智慧,我坦承,我很難做得到。
書中有一句話,讓我沉思良久:敵人的所做所為你或許必須反抗,但你仍舊能愛他們如同愛兄弟姊妹。
兩位智者也討論到各種情緒。
其實,人只有四種基本情緒,其中三種是所謂的負面情緒:恐懼、憤怒和悲傷。正面的只有喜悅,或稱快樂。探討喜悅,意義就等於探討讓人們不虛此生的原因。
屠圖大主教說,「找到更多的喜悅並不能讓我們倖免於人生中必然的困苦和心碎。」、「不過,假如能尋得更多喜悅,我們就不會怨天尤人,能以不卑不亢的姿態接受磨難。即使困苦,也不會因此變得冷酷。雖然心碎,卻不會因此崩潰。」
大主教說:「我們生來就是為了活在喜悅之中。這並不表示人生會輕鬆如意、毫無痛苦。而是我們可以轉身面向強風,接受這就是我們必須通過的風暴。假裝事情不存在並不會因此成功,接受現實是改變的唯一契機。」
但喜悅不常存,反而是痛苦常常伴隨人生。何以致此?
達賴喇嘛說:「因為有痛苦的經驗照亮,快樂的本質才顯得澄明。那些痛苦使人得以清楚看見何為喜悅。」、「很多人視痛苦為問題,事實上,它是命運賜給你的機會。哪怕困難,哪怕痛苦,你依然能處變不驚,沉著自若。」
達賴喇嘛也說,當我們發現自己以外的他人也正在受苦,自己並不孤單,自身的痛苦也會隨之減輕。「苦難和消沉並不能決定我們是怎樣的人。重點在於我們可以運用這些事情,化逆境為轉機。」
所以,「苦難可能會提升我們,也可能會打擊我們,差別要看我們能不能在苦難中發現意義。沒有意義,毫無目的受苦,人很容易一蹶不振。但若能在苦難之中找到意義或救贖,哪怕一絲一毫也好,便能使人獲得昇華。」
佛學大師寂天曾說,痛苦對人造成的打擊,會使人放下傲慢。當自身受苦,連帶會對其他受苦之人興起慈悲,而由於自己遭遇過痛苦,也會避免帶給別人痛苦。
悲傷呢?
悲傷這種情緒讓我們願意尋求彼此的支持和扶助。大主教說:「如果因為凡事順心如意,我們才有今天的交情,那我們不算真正親近彼此。是那些困頓的時光、那些痛苦的時刻,是悲傷和哀愁,將我們緊密交織在一起。」
作者補充,悲傷是為了提醒我們愛得多深。沒有愛,不會感到悲傷。因此當我們感覺到自己的悲傷,儘管不安、儘管心痛,但它其實是在提醒你,如今已逝的那份愛當初有多美。徘徊在眷戀、失落和思念當中,可以感受人生的豐富紋理,那些時刻就像碎散的織錦,散落在這個不斷被撕裂再重組的世界之中。
大主教說:「喜悅是一種使精神超脫物質的古怪力量。與悲傷相仿,通往喜悅的道路不能繞過痛苦和逆境,而是必須從中穿越。」
的確如此。無論是「不經一番寒徹骨,哪得梅花撲鼻香?」或是「揮淚播種的人,必歡呼收穫。」都一再印證,喜悅不可能從天而降,必須經過苦難和磨練。付出了多少,回報就有多少。
所以,本書作者也說,人無法阻止天降災厄,但其餘很多的苦難,人都能化解。災厄、病痛和死亡,都是生所必然,是人無可避免的現實。但我們可以選擇要不要自尋煩惱,替這些再多添上理智和內心自造的苦惱。我們做出愈多不同的選擇,療癒自己的痛苦,愈能夠轉而幫助他人,用佈滿淚痕但也充滿笑聲的心靈之眼,平撫他人的痛苦。我們愈能放下對自我的執著,伸手擦去他人眼裡的淚水,也就愈能夠承擔、撫慰、昇華我們自身的苦痛。
喜悅無不伴隨著憂傷。事實上,正是因為有痛有苦,我們才得以感受喜悅、珍惜喜悅。確實,我們愈能正視自己和他人所受的苦,也愈能夠正視喜悅。
死亡呢?
達賴喇嘛說:「很多人一想到死就怕得不得了。我往往會告訴他們,要接受死亡是生命的一環。有始就會有終。一旦我們能接受死亡是常態,遲早會到來,心態也會隨之改變。」
古代西藏一位高僧曾說:「要實際看出一個人心智發展的程度,就看他如何面對自己的死亡。能夠懷抱喜樂的心迎接死亡是最好的,無所畏懼次之,再下則是至少沒有遺憾。」
達賴喇嘛說的這句話讓我動容:「我寧可下地獄而不想上天堂,地獄比較多問題讓我解決,我在地獄可以幫助更多人。」
這本書裡也用各種場景的描述,來訴說兩位智者之間的情誼,但讓我最感動的是大主教剛抵達印度時,對達賴喇嘛說:「我覺得,我這一生最美好的一件事情,就是遇見你。」
而相處五天後,兩人要相互告別時,達賴喇嘛溫暖的指著大主教的臉說:「這張臉,這張特別的臉,我想,到我臨死的時候…我會記得你。」在臨終的時候,看到另一個人的臉,還有比這更真摯的愛的表徵嗎?
大主教聽聞後,感動得低頭沉吟,他只能說出「謝謝你,謝謝你。」
而我,讀到這段文字時,早已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