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范立達(本會理事)
每過一段時間,就得把書櫃裡一些比較硬的書拿出來重新再翻一遍,不然,就覺得自己的心靈和思考能力會慢慢鈍化。最近,重新翻讀了一本2002年出版的譯作《防火牆:抵擋新自由主義的入侵》,作者是非常有名的法國社會學大師皮耶.布赫迪厄(Pierre Bourdieu),他另一本著作《布赫迪厄論電視》對記者和媒體都提出強烈的抨擊,但也讓我深受啟發,更是我常常回頭翻閱並以此自省的重要論述。
布赫迪厄是一位知名的評論家,他時常投書法國媒體,對時事發表強烈而嚴肅的批評。雖然,他評論的主題,大多圍繞法國社會,與我們有些距離。但他提出的部分觀念,套用在台灣也非常適合,而且,本書雖然是布赫迪厄二十多年前的作品,可是直至今日,讀到他針砭的時弊,仍然毫無違和感。看來,政治與社會問題,不僅舉世皆然,放諸四海皆準,而且歷久不衰(還是沉痾難解?),不管在哪個時空,換誰或換哪個政黨執政,該冒出來的問題仍然一個不少。
當然,在某些議題上,布赫迪厄有他的既定觀點,例如,他對於新自由主義就抱持著強烈的批判態度,這樣的論點見仁見智,但總是提供讀者另一個觀察及切入議題的角度。而他在書中探討的勞工權益、經濟問題、全球化迷思、知識分子的角色,以及學者加入社會運動的意義等主題,我是十分讚同的。
布赫迪厄說,知識分子的理想,就是要「打破意見一致的表象,撼動主流論述象徵力量的核心。」這句話換成我常用的說法,就是「寧鳴而死,不默而生」,或是「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
我常覺得,口號可以喊得很漂亮,但真正有勇氣實踐,敢逆風而行,不趨炎附勢者,幾希。我們看過太多學者從政後,都變成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人,不僅是為五斗米折腰,根本是與當年的理想性格完全背道而馳,那種戀棧權位到不惜唾面自乾的程度,令人驚嘆。也無怪古人有云:士大夫無恥,是為國恥。
針對政治人物的作秀性格,布赫迪厄一針見血的說:「對許多的部長來說,一個措施要能被『宣告』出來才有效果,而且只要一被公開,就算是執行了。」也就是說,很多政客往往說得比做得還多,他們在媒體上為自己的政績大吹大擂,以為人民會相信他們口頭的承諾,但政客常常是說得太多而做得太少,一經檢驗,事實真相卻常讓人不忍卒睹。執政者以這種自我吹捧的方式來騙取選票,法國政壇如此,在台灣難道又少見了?
布赫迪厄說:「如果說我一點都不包容『不負責任』的知識分子,那我更不喜歡那些千變萬化『無所不通』的當權者。」的確,我們在台灣的政界裡也常看到所謂「通才」型的政治人物,似乎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既可以整肅對手政黨的黨產,又可以管理金融,更可以掌理國家安全。他們掛在嘴邊的話常是:「人民要我去哪兒,我就去哪兒。」但其實,那不過是戀棧權位的另一種包裝詞罷了。
面對法國政治的亂象,布赫迪厄有感而發的說:「我希望作家、藝術家、哲學家及學者,都能在他們各自專業公共領域上發出聲音。我認為,如果知識運作的邏輯(推論及駁斥的邏輯)能延伸到公共領域,則大家都會是贏家。今天,反倒是政治的邏輯(抹黑、口水戰、喊口號、亂貼標籤)被延伸到知識圈裡。」這段話,完完全全可以搬到台灣的社會。抹黑、口水戰、喊口號、亂貼標籤,這些讓人痛恨卻又時時存在的景象,不就是台灣政黨在拼搏時最常見的醜態嗎?之前,台大校長管中閔被執政黨追殺、被「拔管」時,政府及其側翼所使用的技倆,抹黑、口水戰、喊口號、亂貼標籤,哪一樣沒有?
法國有很多來自非洲阿爾及利亞的移民,面對這些膚色不同的民族,法國社會也常會出現種族歧視問題。針對此一現象,布赫迪厄很痛心的說:「哪有一個公民必須無時不刻地證明其公民資格?我認為一個法律如果可以讓任何公務員因為外表或姓名,而去質疑一個公民的公民資格,那麼這就是一種種族歧視的法律。」、「應該要去重新思考外國人在現代民主國家中的地位問題。警察歧視性臨檢(製造或強化社會分裂)所帶來的成本,以及對基本權利的侵害及其普遍化所帶來的成本,都應列入考慮。」2021年4月間,一位教授非洲鼓的女老師詹慧玲在街上行走,遭中壢警分局興國派出所葉姓警員濫權盤查,並以「大外割」的柔道技把老師摔倒在地後逮捕,這就是一件不折不扣的歧視性臨檢。日前,一名17歲的少年也被警方誤以為是逃跑外勞,在圍捕過程中造成少年左臉撞上耕耘機,送醫縫了17針,這更是一件種族歧視心態下的過當執法。
但這種歧視心理豈僅出現在執法的公務員中?將人民分裂成「我者」、「他者」的,不正是執政者嗎?如果僅因政治主張不同,就會被打成「中共同路人!」如果連貴為總統的人都能大剌剌的說出:「太平洋又沒加蓋,覺得中國好就游過去!」 其他人上行下效又有何難?看看外配、陸配在台灣社會生存時所受到的種種不平等,政客不該負最大責任?
布赫迪厄精闢地分析:「正是這些政客在製造種族主義言論並推波助瀾,但他們卻自以為是在替那些所謂單純的人民設想,替他們說出他們最單純的想法,甚至以為這就是人民所要的。這些政客挾著看似民主的收視率或民意調查而自重,來強迫人民接受他們無恥而粗暴的種族主義言論。」挾著民族主義、種族主義,政客製造了大量的仇恨值,也吸取了大量的選票,但背地裡,自己的配偶在對岸作生意,子女在對岸求學的例子卻比比皆是,說到底,被操弄的人民才是最可憐的盲從者。
而人民為何如此容易被操弄?布赫迪厄說:「只是簡單地表態贊成或反對一個想法、一個價值、一個人、一個制度或一個狀況,總是比從事實上去分析它,多角度地來看它到底是什麼,來得容易的多。」說來遺憾,連至聖先師孔子都曾說:「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上賢下愚,菁英統治普羅,這是社會常態,但在極權時代,上位者或許可以把人民視為草芥,但在民主時代,如果上位者仍把百姓視為愚民去操弄,執政者總要想到,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民眾總有覺醒的一天,今天人民能以幾百萬票把你拱上大位,明日亦能以選票讓你下台。當執政者再也無法一手遮天,再也無法粉飾太平時,那也正是政客即將失去政權的時刻。
布赫迪厄在二十多年前寫的文章,直至今日,仍值得我們細細品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