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吳尚昆

英國哲學家伯特蘭·羅素(Bertrand Russell)在他的著作《西方哲學史》說:”The whole problem with the world is that fools and fanatics are always so certain of themselves, and wiser people so full of doubts.”

這個世界的麻煩就是傻瓜非常自信,而智者總是充滿疑慮

左傳

《國語·魯語》中記載:春秋時期,吳國攻打越國,摧毀了會稽城,同時挖出了一根大骨頭,大到什麼程度?要用車才拉得動。

吳國使者向孔子請教這是怎回事?孔子說,這是防風氏的骨頭。想當年,大禹召集諸侯到會稽山開會,大會開了三天,卻還沒見防風氏(可能是因為幫忙治水而延誤了);等他趕來後,禹大怒,將其殺死。防風氏的骨頭大到要用車拉才行,可見他有多高大!

依照孔子的說法,防風氏在虞、夏、商為汪芒氏,在周就是長狄族。長狄人大概仗著身材優勢,經常入侵騷擾中原。

《左傳·文公13年》記載:長狄族建鄋瞞國,早在春秋前(西元前750年間)長狄人先祖緣斯就攻打宋國,被宋武公俘獲;西元前616年,長狄人接連侵犯齊國、魯國,長狄酋長橋如被魯國殺了,頭還被埋在城門下;西元前594年,晉國俘獲僑如的弟弟焚如,長狄人又進攻齊國,這次齊國把焚如的弟弟榮如殺了(一樣把頭埋在城門下),榮如的弟弟簡如逃到衛國被抓,長狄鄋瞞就此滅亡。

東萊博議

東萊先生評論前面這段左傳故事,很有意思。文章一開始就說:「防風氏三丈三尺高的巨人又如何?大禹仍然可誅殺之!」

防風氏身橫九畝,不能免於會稽之誅

接著,東萊先生說了一段他的自然造物觀:

大自然因為陰陽的變化,萬物被賦予了各種形貌,人與萬物隨生長環境的不同,也有了不同的外觀。賦予形體的造化主,沒有憎惡或偏愛之心,我們這些接受形體的人與萬物,也不需有太多恩怨之心。如果私自將天地所賦予的形體,視為理所當然而獨佔,已經就得罪了造物主,有豈敢依靠形體來做殘暴之事?

東萊先生舉了幾位歷史上外表瘦弱,但成就大事業的名人,例如:

晉文公,弱不禁風,卻成就了晉國的霸業;
張良,貌如婦人,但能輔佐劉邦建立漢朝;
裴度,個子矮小,但能平定蔡州之亂。

這些英雄人物,在外型上沒有什麼可誇口的,可知柔弱者未必非福,壯偉者則為必非殃

長狄人會不會就是自恃身強體壯,因而屢敗屢戰,愈挫愈勇,至死方休?

有形不能使,而反見此於形,可不為大哀耶!

最後,東萊先生告訴我們,許多人外表相同,但卻是由內心決定了他是誰:

孔子與陽貨容貌相仿,一為聖一為狂;
舜帝與項羽均有雙瞳,一為仁一為暴。

就算是巨人好了,長狄人如果能控制自我的內心,又何至於身首異處?傳說周文王身高十尺,應該也是西夷狄人,但他小心翼翼,徽柔懿恭,誰說夷狄中無善人?

心得

在綠巨人浩克(Hulk)故事中,一個重要的主題就是他對自己的內心控制,無論你多強大,失去了內心控制,對自己及他人都可能是災難。

另外,很多時候,歧視來自於過度自信,自信過大往往跟自我本身條件優異有關。東萊先生這篇文章雖然不是從正面去講謙虛的價值,但從反面來警惕我們自信爆棚的悲劇,讀起來更是興味盎然。

心理學上有個「鄧寧-克魯格效應(Dunning–Kruger effect)」的說法,簡單說就是自我評估的偏差程度,跟能力密切相關:愈沒能力的人,愈高估自己的能力,越進步的人越虛心;愈落後的人愈驕傲,更愛吹噓,因為那些能力低的人,沒有辦法合理判斷自己的水平。

許多阻礙學習或成長來自於無知的驕傲,無論這是出於反叛心理、無助感、虛偽自信、自我保護或自我防衛,這都不值得讚揚,更是一種潛在的缺陷。過度的自信和自負可能導致錯誤的決策、缺乏學習和成長的機會,以及在團隊合作中引發問題。在知識社會中,更值得推崇的是謙虛和持續的學習。

談到學習,對成年人來說,更重要的是突破自我侷限。如果把學習當作一個探索過程,我們是在探索我們的無知之境,找尋界線;在很多情況,我們「不知道什麼」比「知道什麼」還重要。塔勒布在《黑天鵝效應》說人們往往過高估計自己已知的東西,同時低估了自己不知道的東西,而容易出事的卻往往是你不知道的東西。為了克服這個思維誤區,我們應該經常提醒自己有很多不知道的東西。

塔勒布說我們需要一個「反圖書館」。沒讀過的書比讀過的書更有價值,我們家裡本來就應該多放沒讀過的書。我們的知識越多,「反圖書館」就應該越大,書架上那一排排想讀又沒讀過的書,時刻提醒自己的無知。同樣的,塔勒布說能不能有一種「反學者」: 專門研究自己不知道什麼的學者,以及「反簡歷」: 專門列舉自己沒做過什麼的簡歷。

知道自己不知道什麼,很重要。

我無知所以我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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