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范立達（本會理事）
有些朋友知道我愛看書，有時也會請我推薦幾本值得一看的好書。每次，聽聞這樣的要求，心中總是不免掙扎。一方面，好書太多，實在推薦不完；二方面，我有時也不免懷疑，這些朋友提這樣的要求，會不會只是應酬話？書單若真的開給他，他會看嗎？
其實，我心中一直有一部非常喜歡的書，很想推薦給愛看書的朋友，但這套書又厚又重，篇幅長達近1500頁，字數破百萬，而且它的內容又很危險。我很擔心，如果貿然推薦給朋友，而他們真的讀了，會不會對他們的思想造成嚴重的衝擊，甚而產生反作用？思來想去，最後便閉口不言。
不過，這套在十多年前讀過的書，最近不知為何，常在腦海中浮現其中的內容，前不久，終於決定把這套書再拿出來重讀一次。再次閱讀後，心中的震撼仍然強烈，於是決定要來談談這套影響我觀念至深的巨著─《阿特拉斯聳聳肩》（Atlas Shrugged）。
《阿特拉斯聳聳肩》是俄裔美籍作家艾茵．蘭德（Ayn Rand）在1957年出版的小說，中譯本在十幾年前由太陽社出版，前幾年，改由早安財經出版社推出新版，但譯者同為楊格。我猜想，新、舊版的內容應該一樣，只是因為中文版授權到期，所以才換一家出版社取得新的版權後重新出版。
第一次知道這本書，是在報章上看到壹傳媒集團老闆黎智英寫給兒子的信。在信中，黎智英強烈推薦兒子讀一讀《阿特拉斯聳聳肩》。這讓我對這本書產生了好奇心。不久，我逛水準書局，竟在架上看到這一套厚厚的巨著，於是便買回來一讀。印象中，我大概花了半個月的時間，才把這套三本的大書看完。放下書的那一刻，我覺得我的內心世界從此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先說這本書的書名。
阿特拉斯是希臘神話中的泰坦巨神，因為犯錯而被宙斯處罰，必須把整個地球扛在肩上，永遠不得歇息。
阿特拉斯永世扛著地球，但生活在地球上的人們卻習以為常，並不覺得阿特拉斯對於人類或整個地球有什麼重大的貢獻，或者說，把阿特拉斯的付出視為理所當然，人類並不因此而對阿特拉斯心存感激。
如果有一天，阿特拉斯累了，也想通了，他自問為何要為世上這些不懂感恩的人付出？他聳聳肩，把地球從他肩上卸下，拍拍屁股離去。這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
《阿特拉斯聳聳肩》這本書所要傳達的主題及中心思想，就是書名的這一句話。由此也不難判斷，《阿特拉斯聳聳肩》絕對是一本倡導菁英主義的書。作者也透過書中主角約翰．高爾特說出她想要提醒世人注意的重點：「人類歷史上只有一種人從未罷過工——讓這個世界認識到他們是些什麼人、他們的作用以及他們一旦拒絕工作會有什麼後果吧。」
作者艾茵．蘭德說到的「從未罷過工的人」，指的當然不是勞工，而是站在金字塔尖端的社會菁英份子或企業主。這群菁英份子並非是靠著巧取豪奪、錢權交換等方式取得鉅大財富的財團老闆，而是專業經理人、發明家、工程師等真正對社會具有重大貢獻度的人群。
這群人，平時兢兢業業的辛勤付出，甚至一天工作超過十餘個小時，他們心中所想的，是怎麼樣增進效率、改善流程、暢通運輸、便利人類的生活。他們賺取應得的報酬，但也對社會作出重大貢獻或創造出更多的就業機會，可是，他們的辛勤付出，不見得會受到一般民眾的支持或感激，反而會被指控是剝削者，說他們在奴役基層的勞工。另一方面，那群不勞而獲，只靠私相授受就壟斷社會大部分財富的人，他們或許偶而對社會底層的奴工們略施小惠，但卻因此贏得民心，而被譽為善人。相較起來，那群真正為社會付出的極少數人，卻成了人類的提款機，永遠被予取予求，還不能有任何怨言。
長此以往，既然絕大多數的人民都無法知恩圖報，若有一天，這些構成整體社會運作最重要的骨幹們，都一一放下手邊的工作離去，這個社會將會土崩瓦解到什麼樣的地步？
不得不說，這樣的故事設計，是非常大膽而且強烈違反常人認知的。
作者艾茵．蘭德從不認為「人人為我，我為人人」是所謂的美德，也不認為利他比利己更重要。她深知人性都是自私的，每個人都有權利去追求讓自己過得更好的生活，但提昇自己生活品質的方式絕不是不勞而獲，或是讓自己成為社會的寄生蟲，成天仰賴那些辛勤工作的人的照顧卻視為理所當然。在艾茵．蘭德的想法裡，阿特拉斯沒有義務永遠扛著地球，他隨時都可以抽腿離去。
可以說，《阿特拉斯聳聳肩》是一部拆穿泛道德論假面具的小說，它讓我們面對最真實的自我，而不去討論「造福人群」這種崇高又虛假的議題。一個人的努力，可能是為了謀求自身的溫飽，可能是為了實現自己的理想，或挑戰自己能力的極致，這些種種的出發點，都是自利，都是為了實現自我。對這些社會菁英來說，照顧社會大眾，很可能只是所謂的附帶價值，他們在創造出新的工具或服務模式時，有可能會增進人類全體之生活，但他們並不是為了要為全世界謀福利，才去犧牲流血奮鬥的。
書中的女主角達格妮，原本是美國「塔格特泛陸運輸」的副總裁，她最初還很天真的想要挽救已經搖搖欲墜的公司，但不見容於集團裡的既得利益者，最後，她被逐出公司，自己成立「約翰．高爾特鐵路公司」，繼續為「約翰．高爾特鐵路線」努力拼搏。
當年讀到這一段故事時，並沒有太多感觸。如今重讀時，馬上聯想到張國煒在張榮發死後被家族逐出長榮集團的故事。張國煒遭逢人生如此重大的變故，但他並沒有被擊倒，反而自創星宇航空，再創航空業的新篇。
原來，現實生活和小說之間，真有如此若合符節之處啊。
我也聯想到張國煒日前接受訪問時說的那段話。他回首創業的過程時，非常坦白說，他大可不必做這些辛苦事，日子也可以過得很好，「我花了180億，搞這一家公司，我180億可以放在銀行生利息，請大家都來服侍我，而不是我去服侍人家，還要被大家在那邊罵我，在那邊講一些五四三。」的確，如果張國煒有朝一日發現，他努力做的這些事，最後都是枉然，他會不會真的痛下決心把事業都收了，去過他自己的快活日子？而屆時，真正遭受痛苦與不便的人會是誰？
讀完這本書後，我倒不覺得艾茵．蘭德是想要普羅大眾都向社會菁英鞠躬致敬，但她絕對想要提醒讀者，不要把自己得到的一切，都視為那麼的理所當然。在抱怨社會不公之前，先想想自己是仰人鼻息的寄生蟲？還是創造利益的貢獻者？如果一肩扛起絕大部分責任的付出者都沒有抱怨，我們哪有資格去怨天尤人？
寫到這裡，又突然看到新聞報導。某家外商公司打算結束在台的工廠，結果工人集體抗爭，還要求這家外商公司對員工的資遣費計算方式為：「每一工作年資發給五個月月薪的資遣費」（勞基法規定每一工作年資的資遣費為0.5月月薪）看到電視新聞畫面中那群慷慨激昂的員工，我不免又想到《阿特拉斯聳聳肩》這本書。如果工人的集體抗爭成功，真的逼迫外資企業主付出超過法定義務10倍的資遣費，爾後，還會有哪一家外商敢來台灣投資？這種只追求短視近利的手段，難道不是殺雞取卵？
當然不是說艾茵．蘭德在《阿特拉斯聳聳肩》中所傳達的理論我都信服，但我真的覺得，在習於被教條束縛的我們，如果能換個角度來看這個世界，想想人與人之間的互動關係，或許會有不一樣的想法。很多事，也可能不再那麼視為理所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