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尚昆
《白鯨記》的開頭,作者虛構了一幅油畫。一般認為它們並沒有真實存在的原型,是為了小說的敘述需要而創造的,目的是通過具象的描寫來增強故事的氛圍和象徵意義。
(本文摘錄小說內容均引自陳榮彬譯本(聯經出版))
這一幅畫,是伊什梅爾(Ishmeal)在新貝德福的捕鯨船客棧中所看到的。作者筆下,這幅油畫已模糊,無法第一眼就瞭解,作者先不直接描述畫作,而是說觀察的困難:
「進入那屋頂有山形牆的捕鯨船客棧後,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個寬闊低矮的雜亂入口,牆面上鋪著一片片老式護牆板,看起來很像某艘不祥舊船的舷牆。一邊牆上掛著大幅油畫,畫面被嚴重煙薰,四處都有汙損的痕跡,在強弱不均的交叉光線下,只有費心端詳,有計畫地多看幾次,並仔細請教鄰居,才能看得懂上面畫的是什麼。一開始,你會以為那一團團令人費解的陰影是某位大膽年輕畫家的作品,在新英格蘭女巫審判案期間完成,那畫家力圖把當時許多人都像中邪一樣的混亂情形畫出來。但是,經過一番審慎的思考後,再加上屢屢斟酌,特別是還要把入口後方的那扇小窗戶打開,最後才會做出結論:這樣的想法無論有多古怪,但也許不完全是無稽之談。」
接著,用主觀的視角理解或想像眼中所觀察:
「最令人感到困惑不解的是圖畫中央有一團難以名狀的泡沫,漂浮其上的,是三條淡淡的垂直藍線,藍線上方又有一團長長軟軟黑黑的東西,看來令人害怕。這幅畫看起來真是溼軟骯髒,足以讓緊張兮兮的人分神。然而,隱隱約約之間,它還是給人一種不是那麼明確而且難以想像的莊嚴感,讓人想要緊盯著它,到最後還不禁對自己立誓,肯定要把這幅奇妙畫作的含意給搞清楚。偶爾,你的腦海會靈光乍現,可惜都是一些錯誤的想法。那是午夜時颳起強風的黑海——那是風水地火等四大元素之間的奇異衝突——那是一片被戰火蹂躪過的荒原——那是美妙極地的冬日景致——那是「時間之流」在冰封之後解凍了。但最後這一切幻想都化為烏有,只剩圖畫中央那團可怕的東西。這點一旦確立之後,其他一切都變得簡單明瞭。不過,等一下。它看起來不是隱約有點像條大魚嗎?甚或就是《聖經》裡的大海怪?」
最後,伊什梅爾根據自己的想像及請教當地老人。認為這幅畫應該是這樣的:
「那幅畫畫的是一艘來自合恩角的船,正遭到強烈颶風侵襲,它在海面上載浮載沉,只看得見三根已經卸下船帆的桅杆,一頭暴怒的鯨魚打算騰空飛越那艘船,正大動作朝著三根船桅的桅頂撲過去。」
魯曼(Niklas Luhmann,1927─1998)在《社會中的藝術》中指出,觀察是藝術創作的核心,藝術家通過「區分」和「指示」來創造形式,將特定元素從環境中分離出來,引導觀眾的注意力。並提出「一階和二階觀察」的區分: 一階觀察者關注藝術品本身,而二階觀察者則觀察其他人(包括他們自己)如何觀察藝術品。順著這個思路,小說家在白鯨記中虛構的油畫,也可以分別從一階和二階觀察的角度來理解:
一階觀察
我們發現作者對於畫中描繪了什麼場景、人物、物件,使用了哪些顏色、筆觸、構圖等,並未詳細敘述,更多的是其自身對畫面的想像,並沉浸在這個想像的世界中。作者著重在此一虛構油畫帶來的感受和體驗,包括:畫作營造的氛圍、引發的情緒等。
二階觀察
由於作者描述了一個模糊、需要很多想像的虛構畫作,所以正好幫助我們觀察「小說家如何描述這幅畫作」,包括:思考小說家為什麼要選擇這些特定的描述方式,他的用意是什麼?透過小說家的描述,嘗試理解小說家想要表達的思想、情感、價值觀等;關注小說家如何透過對畫作的虛構描述,來建構小說的世界觀和人物形象。
這幅小說中虛構油畫的模糊或許表示歷史久遠、神秘及未知的冒險,而小說中伊什梅爾自述的感受與氛圍,顯現了到目前為止,我們對未來的不可預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