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范立達

我接觸中國古典文學的時間很早。國小三年級,我已經讀完了全本的《西遊記》,四年級時,《封神傳》、《三國演義》、《水滸傳》這三本厚書也都讀完了。但坦白說,當年的我,其實還沒有能力把這幾本半文言半白話的巨著都完全讀懂,不過,讀閒書又不用考試,遇到不認得的生字,或是看不懂的「有詩為證」,就跳過去,只要整體脈絡還能貫通,這書就不會讀成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但當時,我最想讀的一本書,是《聊齋志異》,可是,這本書的文言文更深更難懂,而且書中有太多的鬼故事了。年紀輕輕的我,膽子實在很小,很怕萬一讀懂了,若被書中的鬼故事嚇得半夜睡不著,豈不淒慘?於是,這本書就一直放在我爹的書房裡,直到如今。

之後多年,我看了電影《倩女幽魂》,對王祖賢飾演的女鬼聶小倩為之傾倒,又看了《畫皮》,周迅把披著人皮的狐妖演得既鬼魅又迷離,但,我從不知道,這兩部電影的原型,都是《聊齋》。

直到今(2024)年2月,逛國際書展時,看到閻連科的《聊齋本紀》和《聊齋的帷幔》,就一併入手。但買這兩本書,不是因為聊齋,而是因為閻連科。

說起來,閻連科的小說我看過不少。印象最深的是十幾年前看的《丁莊夢》,那是一本描述大陸河南省愛滋村的作品。在書裡,閻連科用冷靜的筆法告訴我們,在大陸地方政府的鼓動下,一群純樸的農民響應政府「賣血致富」的口號,但因共用輸血針頭,結果全村村民集體染上愛滋病,最後幾乎滅村的慘劇。閻連科以「萬戶蕭疏鬼唱歌」來形容當地的慘狀,令人動容。

我還記得,當我看完這本小說後,又震撼又惶然無措,因為,面對這樣慘無人道的人間煉獄,我完全無能為力。

在此之後,我又斷斷續續讀了很多本閻連科的長、中、短篇小說,對於這位河南出身,作品常以河南為背景文學家,有了更多的認識,也非常喜歡他以「紀實」、「神實」兩種不同筆法所創作出來的作品。所以,當我看到閻連科又推出新著《聊齋本紀》和《聊齋的帷幔》後,自然毫不猶豫就買下來了。

但這兩本書,後來擱在我的書櫃上好長一段時間。幾次想要抽出來看,但總因各種緣由作罷。直到最近,決定對閻連科這兩本書下手,但又怕自己沒有基礎,會看不懂,所以又想把《聊齋》找回來先讀一讀,可惜手邊沒書,於在網路書店上買了白話版的《新白話聊齋志異》,便把這三大本共12卷、491篇奇幻故事看完了。這時,我才知道,電影《倩女幽魂》、《畫皮》,甚至是年紀更小時讀過的《夜叉國》故事,原來都是取材自聊齋。這樣的曠世鉅著,我竟錯過多年,實在不該。

《聊齋志異》是清朝康煕年間的作家蒲松齡的作品。蒲松齡是個落第書生,他在私塾授課之餘,也從鄉野間蒐集了大量的民間傳奇故事,經過整理後,就成了《聊齋志異》這本奇書。

與所謂的中國四大奇書《三國演義》、《水滸傳》、《紅樓夢》、《西遊記》相較,原本《聊齋志異》使用的文字更難,此次若非有白話版的譯本,否則我大概也很難快速讀完。《聊齋志異》全書都是以短篇故事聚集而成,有些篇幅甚至短到僅數十字,這種寫作方式,不像極短篇,反而更像是速寫、札記,像是一件事情或一個場景的描述。這樣的短篇故事集雖不像長篇小說有一氣呵成的連貫感,但《聊齋志異》的主題並不離散,全書都在講述書生、百姓、官僚和狐、仙、鬼、怪、妖、異的奇聞軼事,而且許多小故事都還頗為發人深省。

看畢白話版的聊齋後,我也決定再看看閻連科的《聊齋本紀》,我好奇他到底能把這部經典奇書改頭換面到什麼地步。

《聊齋本紀》雖然厚達五百多頁,但讀起來完全沒有負擔,我大概花了兩天時間就讀完了。

必須說,閻連科果然是個文學奇才。他從全本聊齋志異中挑出二十多個故事,經過改寫、潤色、增添枝葉後,把這些古老的文言文作品重寫成現代人清楚易讀的白話小說。但他的《聊齋本紀》,絕對不是只把文言文的聊齋譯成白話文這麼簡單,套句閻連科自己的話說,他做的事是「翻譯和擴展」。我也慶幸我先看過了白話版的聊齋志異,再讀到閻連科的《聊齋本紀》,兩相對照後,才更加明白他的改寫功力有多高明。我相信,若蒲松齡再世,應該也會為閻連科賦予聊齋新生命的作法而讚嘆不已吧。

我深信閻連科應該是花了很大的心力去研究《聊齋志異》這部奇書。他在反覆研究後,挑出其中的經典篇章,重新串成一個像是東方「一千零一夜」的故事架構。在《聊齋本紀》,處於太平盛世的康煕皇帝透過宮裡的太監濟仁公公,從坊間尋到了專寫鬼狐傳奇的蒲松齡,再命蒲松齡為皇上書寫一篇又一篇的鄉野傳說,讓皇上在閱讀這些故事後,愛得不忍釋卷。最後,康煕在夢中進入了夢城,親身經歷了之前蒲松齡寫給他的種種故事,然後含笑而逝。

於是,原本結構鬆散、由一篇一篇獨立故事集合而成的《聊齋志異》,在閻連科的筆下,經由康煕、濟仁公公和蒲松齡三個人物,被串成了一個整體的長篇敘事,而透過閻連科魔幻的筆法,讓這些故事看來又真實又虛幻,最後,康煕走入夢境,活到了蒲松齡的故事裡,更是玄之又玄的安排,但讀起來,卻讓人差點相信確有其事。

讀完了《聊齋本紀》後,再翻看閻連科的另一部作品《聊齋的帷幔》。這本書,可以說是閻連科對於《聊齋志異》的讀書筆記,從《聊齋的帷幔》的12講,不難看出閻連科耗在《聊齋志異》的心血有多深。其實,當我讀完《聊齋的帷幔》後,我覺得,我根本不必再寫任何關於聊齋或其衍生作品的讀書心得了。因為,我再怎麼寫、再怎麼分析,都不可能比《聊齋的帷幔》說得更透澈。

閻連科在《聊齋的帷幔》裡說明,他對《聊齋志異》的切入點,是從「真實性」入手的。他先說明文學的真實,除了與經驗緊密相連的事實、真實和可能性之外,還有不被我們論及的「不真之真」、「超真之真」、「無可驗證之真」和「反真實之真實」。論起《聊齋志異》,閻連科認為,這是一部「旗幟彰彰各種文學真實性的百科全書」,「原來二十世紀的文學源頭不是延續了十九世紀文學至卡夫卡,而是全部源自《聊齋志異》這部奇書和那個叫蒲松齡的人!」

我讀《聊齋志異》時,有留意到書中許多故事都提到狐妖、女鬼化身為人後,與書生展開一段段香艷刺激的戀情,但通常,這樣的戀情都是以悲劇結局作收,就像《倩女幽魂》一般。閻連科在《聊齋的帷幔》中也指出這一點。他說,《聊齋志異》裡的狐妖鬼怪,法力都比尋常人高,而且大多是修煉百年,或在地獄刑受百年水火,才能化為人形,但這些「非人」卻甘願用這百年之功、之苦,換來人世的一天偷生,甚至因此神魂俱滅、魂飛魄散而不悔。

何故?

閻連科解讀,人,是所有仙、道、妖、異、鬼、怪、花、木等百類萬物的中心和歸宿。人世庸常中的生之俗,是所有人和非人共同的追求和嚮往。縱然人世有太多的苦難與黑暗,但所有的人與非人都依然不改對人的生活的嚮往與追求。可謂「起筆於男女,落筆於生死,一切都是為了活著。」

他也認為,人的美好是一切美好之最;但人的美好又被人類所毀滅、詛咒、侵害和玷污。在《聊齋志異》中,蒲松齡讓所有的妖異怪鬼都嚮往人和人類生活,可卻又同時寫出了人與人的不公、欺詐、盤剝與黑暗。社會制度和人性的惡,構成了人類現實的地獄和煉獄。

說到底,《聊齋志異》中的妖與鬼,其實大多都比人更有人性,反而是人,卻比鬼怪更殘忍凶狠與邪惡。這或許是蒲松齡的某種反諷,但某種程度來說,不也反映了真實的社會百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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