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范立達(本會理事)
前段時間,在網路書店上看到新聞同業范琪斐出版了一本書《說故事的人,在療傷的路上》。琪斐早年在TVBS擔任駐美記者,返國述職時,我們曾有幾面之緣,算是舊識。我又喜歡記者寫的書,總覺得有一種親近感。知道她出版了這本書,就馬上購入。
新書入手後,才知道這本書早在2022年9月就出版了,我竟錯過了將近兩年的時間,真是慚愧。從這本書的介紹中,我又得知,琪斐在離開電視台之後,成了自媒體工作者,2021年開始錄製Podcast《說故事的人》,這本書就是這個節目第一季內容的文字版。
說來更慚愧,雖然我很早就知道有Podcast這樣一個產品存在,但這麼多年來,我從沒收聽過任何一集Podcast的節目。開車時,我喜歡聽廣播,到了目的地,不管節目聽完了沒有,都會直接關掉廣播下車。我當然知道很多廣播節目也上了Podcast,只要我願意,隨時可以從Podcast app裡把節目再找回來聽。但廣播之於我,陪伴的意義更大,節目裡的資訊,重要性反而沒那麼高。再加上廣播常常都是現場即時節目,精緻度不高,所以更沒有事後再找回來重聽一次的衝動。
因為看了琪斐的書,知道這本書是源自於她的Podcast節目,我才終於上網找到她的節目音檔,下載後,一邊開車一邊聽。一聽之後,深覺這節目真是厲害,琪斐製作的Podcast節目不是只有與受訪來賓一問一答的制式做法,而是經過很精細的剪輯、串接、旁白、背景襯音,很像是電視專題節目的聲音檔,非常有質感,這與收聽廣播節目的感受全然不同。
我收聽到的第一集節目是《回不了家的人》,斐琪訪問一位流亡了三十多年的西藏「異議份子」達瓦才仁。訪問到後段時,達瓦才仁聊到他離家15年後,因為中共的統戰懷柔政策,邀請西藏流亡政府訪問北京,達瓦才仁被流亡政府推為代表,才終於有機會回到大陸,之後,他隨著訪問團回西藏老家探望。他提到,他回到西藏家中只住了一宿,第二天晚上要離開時,他爸爸就說:「唉呀!你這樣來還不如不來,來了就離開,還要傷心…。」
在Podcast的節目中,我聽到琪斐的聲音突然哽咽,她一邊抽著鼻子,一邊喃喃的說:「對不起啊!我聽了很難受耶!」
不知為什麼,聽著聽著,我的眼淚也掉下來了。
之後,我就一邊在平常休息的時間讀著這本書,一邊利用開車時聽她的Podcast節目。有些剛讀完的內容還記憶猶新,透過聲音再敘述一遍,而且又有訪問者與受訪者對話的互動,那樣的體驗,和單純透過文字閱讀,是很不一樣的感受。書籍雖然將每一則故事分章分段,加入大標小標,某些想要強調的字句還特意加粗加黑,但再怎麼努力,文字總是冰冷,很難那麼完整的傳達訪問者和受訪者的心情。但聆聽Podcast時,雖然是相同的內容,但體驗全然不同。不管是訪問者的字正腔圓、受訪者的滄桑生澀,每個片段時的聲音起伏、速度快慢,或是突如其來的沉默與停頓,再加上轉場時的背景音樂,都讓每個故事的情感濃度與溫度變得好真實。透過聲音表情所傳達出來的故事,既生動又立體,真真切切,不再虛無飄渺。
我猜,我會從此喜歡上Podcast。
《說故事的人》這本書,或是這個節目,傳達出來的一個重要的主題,就是愛與分離。前面提到的《回不了家的人》,琪斐在這個單元裡訪問了流亡三十多年的西藏人達瓦才仁,他談到他的失根心情:「因為我們是難民,我們又沒有任何地方的身分證,所以沒有任何地方我們是合法的。所以一輩子都像是住旅館的感覺嘛!買任何東西都要想,將來能不能帶走啊!每次都想,五年能用,喔,那就很好,五年以後誰知道在哪裡?所以,這樣的一個心態下,家人就變成你唯一的;除了宗教,除了政府、流亡政府以外,家人就變成你唯一的依託…家其實就不是一個房子,或者那些東西,家就變成彼此。」
在另一個單元中,琪斐訪問了坐了十幾年黑牢的政治犯蔡寬裕。蔡寬裕入獄時才29歲,出獄時已經42歲了。坐牢期間,他一直惦記著母親,但獲釋後才知道母親已經過世半年多。他冒著大風雨,在清晨四、五點趕回家,一進家門,就用爬的爬進去,爬到母親靈前,之後又去母親的墓旁守靈兩、三個月。他說,失去母親這件事,不是失去一個親人,是整個家,都沒了。「家人在,才成一個家。我母親走了之後,家裡就沒有一個中心,我回來,要依靠誰?」書讀到這一段時,我很揪心,但從Podcast聽到蔡寬裕在講述段歷程的聲音時,我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下來。
在《我的第二個媽媽》中,琪斐訪問了20歲的女大學生紫涵。紫涵的父母因為工作關係,經常要在世界各地飛行。從出生到12歲,陪伴並照顧她長大的,是前後三個印尼籍褓母。其中第一個褓母Dwi讓紫涵印象最深刻,Dwi在紫涵滿四歲時因為工作時間到期而不得不離開,讓紫涵初次嘗到了與自己最親密人分離的痛苦。她描述與Dwi分離後那段時間,她一起床:「我睜開眼看到旁邊是空的我就會哭;然後一起來,又看見那個就是刷牙凳,然後她都會抱著我上去,看到那個我也會哭。然後再看到那個熱水瓶,看到那個奶粉罐,我也會哭。然後再看到我們一起坐在那個廚房,就是狹長的走廊、那兩張椅子,我也會哭。就是…你好像就硬生生的…就是斬斷了我跟她之間,就是原本連在一起的那個感覺。」
長大後的紫涵,依然時常一個人在家,她自我安慰,一個人的生活很自由,就算晚回家也不必擔心有人在等門,但她還是承認,她對於分離依然無法適應,她總會把她與父母每一次的道別都當作最後一次的感覺。雖然母親常常安慰她,「一次兩次,哭沒有關係,久了,我們的心都會慢慢強壯起來。」但紫涵還是覺得分離這種事不管發生多少次,但在她身上,強度並沒有減弱,她依然會很難過。
范琪斐在訪問最後總結時提到,在她父母年少時,很少人出國,所以一講到有人要出國留學,就像是生離死別。到了二、三十年前,全球化開始,當時是父母留在台灣,像我們這般年輕一輩的人到外面去闖蕩;但到了紫涵這一代,是父母得要到外面去闖蕩,離家的,換成是父母了。
她也提到,那些照顧像紫涵這些孩子的印尼褓母們,很多也是讓別人在家鄉照顧他們自己的孩子,才能到台灣來照顧我們的孩子。這又讓我想到,在另一段故事問中,琪斐訪問一位在疫情時來台照顧罹病老人的外勞Ita時,她感嘆的說:「我們都有很愛很愛的人,我也很愛我的父母;但我沒有把握,當我得去照顧年邁病重的父母的時候,能不能做得比Ita還要好?」、「我會牢牢記得,她是放下她愛的人,來照護我所愛的人。」讀到這段時,我突然覺得外勞好偉大,她們不只是為了賺取微薄的薪水,而是代替我們向父母盡孝。
在《爸媽把我忘掉了》這篇訪問中,琪斐訪談的對象是一位補教界名人王明智,但他身世離奇,出生不久就被父親送養,直到五歲時,養父母為了要讓他入學,幫他報戶口時,才找上他的生父。本以為生父會同意出養,但沒想到生父改變主意,反而把他要了回去,從此他便和養父母斷了聯絡。
之後的成長過程中,王明智曾經一度迷失,並且自暴自棄,但幸好最終想通,發奮讀書並考上台大,才有了今日的成就。
這麼多年後,王明智心中想的是,如果尋回了養父母,他最想做的便是「深深地跪在地上,跟他們磕三個響頭」,感謝當年的養育之恩。
王明智也覺得,他從小雖然兩度跟不同的父母分離,但他自覺性格穩定、情緒穩定,而且沒有仇恨心。他認為,這是因為他在三歲以前,受到養母非常多的愛,得到了很大的安全感。
琪斐回顧王明智的人生歷程,也認為他的經歷在外人看來,或許不幸,但被拋棄的孩子,並不是各個都注定悲慘。她也引述她老公的看法:「孩子的成長過程中,只要有一個大人(不一定要是父母),只要真心關心這個孩子,這孩子就壞不到哪裡去。」
因為有愛,所以王明智的人生才因此不同。
另一個更匪夷所思的故事,是《我爸要我當乞丐》。受訪者阿光9歲時就被爸爸帶著,到台北火車站旁的天橋上,跟著妹妹一起行乞。父親跪著,他和妹妹分站兩邊,拿著一個紙盒跟過往行人行乞。而他的母親,在生下他妹妹之後,就因為產後憂鬱症跳樓自殺。
他父親無病無痛,之所以行乞,是因為不想花勞力謀生。阿光跟著妹妹一起在街上乞討,被社工發現後送到育幼院,而他父親後來看行乞無法糊口,竟跑去當三七仔、拉皮條,而且還常跑到育幼院跟他要錢。
阿光後來努力讀書,考上大學。出社會工作後,還是想要「接住」他的父親,試圖了解他,並改善他的行為。阿光的妹妹埋怨人生不幸都是父親害的,他會跟他妹妹說:「不准這樣講爸爸,把全部責任推到他身上。」他認為,很多東西,例如當時的歷史脈絡、背景因素,也是造成他爸爸一路走向人生底層的原因。他覺得,他自己有一些機運,因為社會改變了,但他爸爸那個年代沒有同樣的機會。他用這種方式理解父親,並原諒父親。
琪斐在最後評說:「老天爺給了阿光一手爛牌,是阿光不放棄,積極尋求改變;是阿光的樂觀,讓他跟他的爸爸不一樣。」
說真的,我覺得這是本書中最勵志的故事了。一個人可以成天怨天尤人,也可以樂觀的積極進取,能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性格往往決定了一切。
《說故事的人》的Podcast節目錄了兩季,但這本書只收錄了第一季13集的內容。讀完書,我聽完第一季Podcast的音檔後,也接著開始收聽第二季的節目,同樣非常精彩,我也期待琪斐能早日把第二季的節目整理成書,以饗更多讀者。
經營自媒體是很辛苦的事。
科技的發展,讓以往很多門檻很高的行業或技術,變得不再那麼高不可攀。攝影、剪接、收音、錄音、配音,都不再是專業的電視台或製作公司所獨攬的工作,更多的素人都能很輕易的跨進這道門。但製作門檻降低後,個人化的工作室能否提供與專業製作公司一樣水準及品質的節目內容?可能備受考驗。在我看來,琪斐正因為自傳統電視台出身,受過非常嚴格的訓練,所以當她轉身成為自媒體工作者時,她對自我的要求與期待, 一定不會低於之前在電視台的品質。能聽她的Podcast節目是一種享受,能看到她採訪到的人生故事更是一種快樂。
《說故事的人》,值得閱讀,也值得聆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