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范立達(本會理事)

我對余英時教授所知不深,只知道,他是一位非常傑出的歷史學家,是中研院院士,師事錢穆,一生反共。他的著作等身,但我之前也只讀過《歷史與思想》,那是一部精彩又充滿哲思的論文集,非常值得一讀。他於2021年辭世之後,我一直惦著,要把他重要的著作都找出來讀一讀,但生性疏懶,想讀的書又太多,一晃眼,也就這麼過了四年。最近,終於把他生前的最後一本書《余英時回憶錄》讀完,再想到最近的時事,不免有些許感觸。

余教授聰敏早慧,13歲時,他見到駐紮在家鄉安徽潛山的部隊腐敗,營長杜進庭貪贓枉法,欺壓百姓,他一怒之下竟寫了一篇很長的狀子,想向政府控訴營長的種種罪行。這份狀子寫完之後就擱在桌上,想不到被一名士兵發現,通報營長,營長閱後大為驚恐,不相信這份狀子是出自孩童之手。當時余英時恰好離家數日,免遭逮捕,鄰人拼命向營長解釋,但營長還是半信半疑,甚且說道,如果這狀子是鄉紳共同寫就,他反正活不成了,一定要大開殺戒,把相關人等全部槍斃。數日後,余英時返鄉,家人知道他闖禍了,趕快再把他送到友人家躲避。

余英時回憶這段往事時說,讓他避居的友人年已四十多,當晚接待他時,開口便說:「我因為你年紀小,一直把你當孩子。但你做了這件事,你已經成人了。從此以後,我要另眼相待了。」而余英時自況,「一夜之間我忽然失去了天真的童年,而進入了成人的世界。這一轉變並非來自我自己,而是我周邊的人強加於我的。」

這段故事,我讀起來津津有味,也尋思13歲之際的自己,究竟都在幹些什麼事?雖然,每個半大不小的孩子,心中可能總會有些超越常人的想法,但看到不平之事,敢秉筆直書,且勁道力透紙背,能讓亂臣賊子懼,這樣的刀筆功力,絕非凡人所及。

書中也提到他與共產主義接觸、交手的經驗。這段故事,我也覺得非常值得一讀。

坊間流傳一段話:「30歲之前不是左派,此人一定沒有靈魂;30歲之後還是左派,此人必定沒有腦子。」這段話雖然酸到骨子裡,但卻極有道理。因為,絕大多數的年輕人,都身無恆產,但卻有遠大的理想,所以,他們當然會嚮往著烏托邦式的太平盛世與均富的生活環境,也反對一切的階級壓迫與剝削。在這樣的時空背景下,左派思想自然很容易打動人心。

但是,等到年輕人胼手胝足努力打拼了半世紀,好不容易累積了一些個人財富,這時,若再跟他討論左派思想,研究開徵富人稅的可能性,他們大概都產生強烈的排斥感。財富自由的他們,此時可能會反過頭來擁護艾茵.蘭德(Ayn Rand)的客觀主義(Objectivism),認為物競天擇、弱肉強食、適者生存才是社會常態,不努力付出的窮人,沒資格要求從辛勤的富翁手中分去一杯羹。

所以,是年長者背棄了年輕時的理想?還是年輕人經過歲月的洗禮後,變得務實了?這其實是很值得玩味的問題,但不可諱言,左派思潮、共產主義等觀念,對於一心追求進步思想的年輕人,還是很具有吸引力的。包括余英時在內,他都承認自己年輕時曾經對共產主義打從心底產生出一股狂熱。

那時,他在燕京大學就讀,曾被人鼓吹申請加入共產黨外團組織「新民主主義青年團」。他說,他原本沒想加入,但被人極力拉攏,不免有些自我陶醉的虛榮感。申請加入後,竟因此而在精神上發生了變異,變得像是感染了一種宗教式的狂熱情緒,另一表現出來的徵狀則是「左傾幼稚病」。

他自述,當時的他如飲狂泉,完全無法自制,不但失去理性,而且人性也已歪曲得所剩無已。後來他才意識到,人心中深藏著種種邪惡,一旦釋放出來,整個人一定會被吞噬掉。

對照余英時的自省,想想文化大革命時期的紅衛兵,其如同著魔似的殺紅了眼,那種病態,豈非也像是「感染了一種宗教式的狂熱情緒」?再回頭看看台灣社會的現況,這樣的風景,不也是依稀可見?

共產主義為何能在中國落地生根?余英時分析,以儒家為主體的中國傳統思想發生了接引作用,使清末知識分子容易接受共產主義意識。首先,儒家特別注重「均」的觀念,不患寡而患不均,這一種反「兼併」的傳統一直延續到後來,就變成了共產思想。另一是關於「公」與「私」的尖銳對比,既然連國父孫中山先生都主張「天下為公」了,所以,中國知識分子選擇相信共產主義可以作為「救亡」的藥方時,也是因為誤認這和傳統觀念的「均」、「公」等價值相近。

但中國社會、政治在實施共產主義數十年後,也為這一選擇付出了最可怕的代價。余英時沉痛的指出,經過政治實驗,發現這是大錯之後,中國大陸不得不走回頭路。於是,市場制度、私有財產、階級分化等都回來了,但卻是出於不正當、不文明、不合法的方式,以致腐敗貪污竟成為這一畸形社會的內在特色。

余英時更稱,以「國際主義」為號召的共產革命運動,最後竟靠民族主義的動力來完成,這是歷史的一大弔詭。

他對共產體制的觀察可謂一針見血。

他也為「五四」 運動的精神重新定位。

在我們這些後人眼中,1919年的五四運動,其實像個神話。都知道「德先生」、「賽先生」的觀念是在此際傳達出來的,爭民主、爭自由、白話文運動也是由此興起。但更多人認為,愛國運動,甚至引發後來的共產主義在中國生根茁壯,也是源出於五四運動中的愛國主義。但因為我們都沒有身歷其境,所以,究竟哪一說才是真正?卻眾說紛云了。

余英時認為,我們不應在想像中過分誇大「五四」的作用,以為「五四」發生以後整個中國的精神面貌便立即煥然一新。他認為,中國知識分子針對外國強權侵略而爆發的「愛國」運動早始晚清,何須等到1919年?如果「五四」的意義僅在於「愛國」,它和以前的許多同類的運動,如1895年的「公車上書」又有何區別?「愛國」是十九世紀下葉以來中國知識人的共同情操,而不是「五四」所獨有的特色。而當時的青年,對國民黨的貪污無能普遍地不滿足,但除了地下黨員外,很少學生認同蘇聯的無產階級專政。他們所信奉的主要還是「五四」以來的民主、自由、寬容、平等之類的普世價值。

回顧「五四」,余英時認為,「民主」和「科學」是最重要的遺產,但他也喟嘆,「科學」在中國主要表現為「科技」,是「藝」而非「道」,為真理的科學精神尚未充分建立。「民主」的地位則是「尊」而不「親」,甚至還時時有取消國籍,遣返西方的呼聲。所以,他才深有所感,「五四尚未完成」。

余英時一生反共,但他畢生研究的範圍都是中國歷史,看似矛盾,其實不然。他說,「我不能認同的是極權政治,不是大陸的學術界,更不是個別學人。」對他而言,「自由」是現代社會和個人所不能或缺的中心價值。共產主義下的中國,沒有民主、沒有自由,自然是他堅決所反對的。

哲人已遠,但我也不免懷想,如果余英時還在世,他看到現今的台灣,會有什麼評價?台灣之於共產中國,向來最驕傲之處就是擁有民主與自由,但近年來,在高舉反共大旗下,所有背離執政當道主軸的思想與論點,一律都被貼上「中共同路人」、「在地協力者」或「認知作戰」的標籤。在立場先行的態度下,自由討論與交換意見的空間愈來愈小,寒蟬與沉默螺旋效應益發明顯,這難道不是另一種麥卡錫主義的借屍還魂?

自由,自由,多少罪惡,假汝之名以行!余英時教授會有這樣的喟嘆嗎?

讀余英時回憶錄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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