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范立達
5月中旬,好友陳嵩壽傳了簡訊通知我,他搶到了一本新書《我的老公是美女檢察官》的出版及發行權,預計6月問世,我大喜,跟他拗說要第一版的作者簽名書,還要策動作者來公司接受電視新聞獨家專訪,後來,這兩件事都做到了。投桃報李,今天來談談這本書。
但在談《我的老公是美女檢察官》之前,我想先談談陳嵩壽這個人,還有他的出版社「水靈文創」。
我是先認識「水靈文創」,之後才認識陳嵩壽的。
很多人都知道,串流影音平台巨擘Netflix在2013年推出了經典原創影集《紙牌屋》,從此奠定它在產業界屹立不搖的地位。而這部作品的原型,其實是英國作家麥可.道布斯(Michael Dobbs)在1989年出版的政治小說。大約是在2016年左右,我無意間在書店中看到竟有全套中文版《紙牌屋》小說1至3集,非常興奮,一口氣把三本書購入,徹夜狂讀。我也好奇,台灣是哪家出版社如此慧眼,會去找到《紙牌屋》的原著小說,洽談繁體中文版的譯作授權。
翻看書籍的版權頁,映入眼簾的是「水靈文創有限公司」。這根本是一家我完全沒聽說的出版社啊!但也無大礙,出版界常常有很多有熱血有抱負的後起之秀,憑藉著理想與熱情,一頭栽進這個圈子。可是,出版業的水很深,這些年輕人投入後,很快就會發現理想與現實間的距離,之後就像流星般一樣的消逝在茫茫書海中。我不知道「水靈文創」會否屬於曇花一現的短命出版社?
幾年之後,我在歐銻銻娛樂公司服務,從事代理愛奇藝台灣站的業務時,有機會與水靈文創合作,出版戲劇節目的寫真書及原著小說,這時,我才結識了出版社負責人陳嵩壽。透過他,我也才得以進一步一窺出版界的堂奧。
據陳嵩壽說,水靈文創這幾年的業績還不壞。主要是因為水靈文創出版了大量的寫真書,銷量大好。
他看到我露出狐疑的眼神,嘆口氣解釋:「我明白你的想法,但出版不能只照顧讀者的心靈,也要照顧讀者的生理需求…」他告訴我,寫真書賣得最好的地方是監獄和看守所,有很多受刑人和羈押中的被告,就是靠著一本又一本活色生香的寫真書,渡過遙遙無期而又漫長的黑夜,這些寫真書對於囚情安定,事實上發揮了很重要的功效。
他的說法當然很強烈的顛覆了我長期以來的刻板印象。我總以為,出版業是讀書人的勢力範圍,既然都說文以載道,出書的目的當然就是為了要傳遞知識、傳播觀念。所謂的開卷有益,指的一定不是那種所謂的黃色書刊,或尺度極度接近黃色書刊的寫真書。會出版這種撩撥讀者性慾的書,在我看來,都是黑心商人,品格低下,只為牟利,不顧公益。
但站在我眼前的陳嵩壽,怎麼看都不像是個黑心商人。而且,出版《紙牌屋》這種高水準的政治小說和養眼露乳的寫真書,竟然是同一家出版社,這實在是太拉扯我內心的信仰,難道說,他右手傳道,左手謀利,理想與現實利益一次滿足?
不過,和陳嵩壽相處久了,慢慢也能體會他出書的想法。其實,我們常說的俗雅共賞,本來就不容易。經典名著固然有其保存及流傳的價值,但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啃得下《追憶逝水年華》。四書五經更不用說,沒受過文言文訓練的人,閱讀這些古籍,簡直難如登天。既然如此,何必把出版看成是一門如此嚴肅的行業呢?通俗小說就跟流行音樂一樣,在市場上自有其存在的價值,就算受眾範圍更小的出版品,也還是有它生存的空間。寫真書就算難登大雅之堂,但既然有人有此須求,出版社就有義務把書作到最精美,讓讀者捧在手上後,覺得身心靈一次滿足。或許,我們的觀念也不必太狹隘,把心胸打開之後,自然就容易接受更多不同的聲音與想法了。
但我猜,陳嵩壽當年決定要出版第一本寫真書時,心中一定也有掙扎,但不管他的出發點是基於商業考量,還是真如他所說的,要照顧讀者的心靈和生理,邁出的那一步一定都很艱難。
談到這裡,就要聊聊這本《我的老公是美女檢察官》。這本書,是任職於新北地檢署的檢察官陳漢章與他的妻子雪兒共同完成的著作。陳漢章何許人也?這幾年,他的新聞不少,隨便上網Google一下,就會找到一大堆圖文並茂的新聞訊息。簡單來說,陳漢章是個不折不扣的男兒身,但他從小就有女裝癖,在成長的過程中一直利用各種機會嘗試穿著女裝。他與女友談戀愛時,也勇敢的說出自己的癖好,幸好女友能夠接受,並且成婚,而且生子。之後,陳漢章考上檢察官,並分發到新北地檢署服務。在工作期間,他慢慢向同事們透露他的女裝癖,在贏得週邊同仁們的支持後,他在41歲那年終於大膽的穿著女性化服裝上班,從此開啟了新的人生歷程。而在一段時間後,他的變裝行為也被媒體所悉,記者以「宣揚性平」為由勸說後,他同意受訪,也因此對全世界公開了他的祕密。
陳嵩壽知道陳漢章是個有「賣點」的人物,如果能夠勸說他把一路走來的心路歷程化為文字出版,一定能暢銷。剛好,陳漢章的妻子雪兒一直有個作家夢,經過多次游說後,他們夫妻決定聯手寫作,於是就有了這本書。
我對這本書的內容當然是充滿好奇的。曾經長期主跑司法新聞的我,自然知道檢察機關是個多麼保守僵化的地方。早年,男檢察官沒穿西裝,或是襯衫裡沒穿內衣,都會被指責;女檢察官裙子太短、妝太濃、衣服太透明,都會引人側目,且會被認為有損機關形象。如今,風氣漸漸開放,但對於部分走得比較前面的「自由派」檢察官,例如穿著短褲、涼鞋、蓄鬍,還是會引起非議,至於男著女裝,則是聞所未聞,前所未見。我很難想像,陳漢章是要鼓起多大的勇氣,才能挑戰這個像僵屍般的體制,他要怎樣的上、下溝通,才能讓大家釋懷?另外,當他開庭、外出相驗時,當事人看到穿著女裝,但一開口卻是男聲的他,會不會嚇到連話都說不出來?
我自覺是個很有勇氣敢挑戰既有體制的人了,但要我做出像陳漢章這般驚世駭俗的舉動,坦白說,我做不來。所以,我當然很好奇他一路走來心情,以及他是怎麼克服這些困難的。
對於雪兒,我的好奇心更大。
試想,跟妳同床共枕、徹夜纏綿,還生了一個孩子的伴侶,有朝一日竟然成了妳的閨蜜,他梳妝檯上的化妝品、保養品比妳還多,衣服比妳時髦,包包比妳更精美昂貴且數量更多,這要怎麼調適自己的心情才能適應這一切?當妳和妳的老公帶著孩子一起外出時,要如何抵擋眾人直射而來的眼光?要怎麼跟孩子解釋:「你不是有兩個媽媽喔,你爸爸只是比較喜歡穿女裝啦!」想到這些,就覺得實在太有趣了。
所以,當《我的老公是美女檢察官》出版後,我當然要先睹為快了。
果然,這本書從編排及整體設計開始,就沒讓我失望。
因為這書是夫妻兩人合寫,為了要清楚標示哪部分的內容是由誰主筆,所以全書使用兩種不同顏色的紙張。男生書寫的部分,用的是淡藍接近白色程度的紙頁,女生部分則用了粉紅色的紙張。也因此,編輯縱然沒在標題上特別標注哪一篇是由誰執筆,讀者只憑書頁的顏色,就能清楚辨識這一篇是男生或女生的文章。
除了這樣的巧思外,書中也放置了大量男、女主角的照片,包括陳漢章原本的男兒裝,到後來長髮披肩,再到最後的全女裝、甚至是以比基尼泳裝示人的養眼美照。這樣的影像處理,已經接近寫真書的程度了。
要先聲明,這本書的共同作者陳漢章和雪兒,都不是職業作家,所以,閱讀這本書時,不能期待有太高的文學性,但至少,兩人的文筆都還頗為通暢,特別是雪兒,我覺得她的文章較陳漢章更輕快活潑而且動人,當然,這也可能和陳漢章是法律人,在檢察圈子浸了太久有關。
書裡,兩人其實都有寫出許多心境上的轉折和領悟,也很值得我們參考。
例如,陳漢章告訴我們:「如果你把自己當異類,別人就會把你當異類,如果你表現得很親人、和善,別人反而會因為你好相處而想進一步了解你,並把這件不尋常的事情視為理所當然。」、「看起來美好的事物,可以緩和人們對於它異常部分的不適感。」、「其實不管任何事,要追求所有人的認同,本來就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又何必為這種事自尋煩惱呢?」
雪兒也說:「人生順不順,取決於自己的態度,與其哀嘆失去的東西,不如好好檢視擁有的東西,甚至想著如何以現有的東西滾出更多想要的東西,當自己不停地往前看的同時,怎麼會想回頭呢?」
她看似豁達,但其實內心的失落感還是非常巨大,「我不否認『王子變公主』,讓我內心是有怨的,…大家看我們情同姊妹閨密,但我的愛情呢?」
陳漢章自己也不是沒有掙扎。他面對自己的女裝癖時,曾經「極力地壓抑自己,甚至有點希望自己在未來的某個時間點能夠豁然開朗,發現自己其實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男子漢,那些心裡的魔音,都只是惡魔的呢喃。」
明知公開這樣的祕密,會讓他像是活在玻璃魚缸裡的金魚,但他的理性還是克服不了內心的慾望,「我太高估我自己了,一路走來會有如此的變化,是我想都想不到的,人生的路上還是被內心的慾望所推動,就這樣一點一滴地改變著,我騙著自己一切都可以在掌握之中,卻做了許多不可逆的決定。現在,每每聽到太座抱怨我,我都會對她感到非常抱歉且無能為力,一切都是因為我在與日俱增的慾望前無法守住防線,才會害得她失去了她的男性老公。」
在完成變裝的夢想後,陳漢章個人得到了滿足,但身心靈最失落的,應該是雪兒。對此,陳漢章內心充滿了感謝,「太座雖然對我已經沒有戀愛的感覺,但她還是非常關心、在乎我的。」、「與其說她諒解我,不如說是『忍耐』比較精準。她在忍耐她的老公不見了!她失戀了!」、「我現在就像是她的親人、姊妹,我們是一家人。」、「在這世界上,除了自我認同,我只需要尋她的認同。」
讀完這本書好幾天後,我都一直在回想,我該以什麼樣的心情來看待這本書?這是一本滿足讀者窺視、獵奇心理的自白嗎?我倒不認為。我反而覺得,透過本書,我們更應該思考,所謂的「正常」、「不正常」的定義到底是什麼?
從眾、以大多數人的意志為意志,就是正常嗎?那麼,少數意見呢?與眾不同的行為呢?就一定反常嗎?鳥巢裡孵出了一隻白烏鴉,牠就該被推到樹下摔死嗎?我們會對稀奇、罕見的事物大驚小怪,這是人性,但在驚呼之餘呢?我們何時才能學著擁有一顆更寬容的心胸,去包容這些與我們不同的行為、習慣與舉止?套一句陳漢章內心的嘶喊:「我又沒有傷害你們,為什麼你可以對一個努力追求自己的人如此狠心?」
陳漢章能夠抬頭挺胸的做自己,一方面,是因為他在職場上站了有利的位置。他是一位檢察官,屬於社會菁英份子,這讓他公開受到的非難遠比其他人少。再者,他的本份盡得不錯,未結案不會太多,辦案正確率不會太低,工作成績既然沒出什麼差錯,別人就難攻擊他不務正業或捨本逐末。當然,他的妻子雪兒的支持,絕對是重要因素。這些種種,讓他有勇氣現身說法,告訴與他有同樣嗜好的人們,只要敢站出來,社會是有可能接受這些新的變化的。
但邁出的這一步,其難度超過我們的想像。而且,在往後的人生中,一定還有很多人在冷眼等待著他跌倒。所以,如履薄冰般的日子,對陳漢章而言,才剛開始。
「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兩千多年前,孟子就這麼告訴我們。但,知易行難,我佩服陳漢章和雪兒,他們是身體力行這句話的勇者。對了,陳嵩壽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