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范立達(本會理事)

功夫皇帝李連杰最近出了一本書《超越生死:李連杰尋找李連杰》。為了這本書,他也特別趕來台灣,頻上電視、廣播節目,拼命打書,顯見他對這本書的重視程度,絕不一般。從年輕時代開始,我就很喜歡看李連杰的電影,他既然出了自傳,我當然不會錯過。

在還沒翻閱這本書之前,光從書名我大致就猜得到書中的內容,應該是探討跟佛學相關的議題。李連杰篤信佛教,不是祕密,他會想藉著書籍來傳遞他學佛的理念,也不足為奇。我好奇的是,這麼多的宗教信仰中,他為何會選擇佛教?難道,和他出道時的電影《少林寺》有關?是因為飾演和尚的頻率太高了,所以就跟著學佛了?

當然,我也很期待能透過本書,看到李連杰學武、從影、拍片的相關成長歷程,包括他的私人生活,如婚姻、家庭等,也是我極想一窺究竟的內容。

不過,讀完本書後,發覺本書的內容和我原本期待的方向很不相同。在這本書裡,李連杰幾乎花了全部的力氣在闡述他追尋佛法的歷程,其餘諸事幾乎都是一筆帶過。諸如他的兩段婚姻,他只提了一句。他拍電影之後又被徵召回去參加武術比賽,但在訓練期間摔斷腿,並影響了他一生的健康狀況,這麼大的一件事也只提了兩回。他第二任妻子利智,是非常有名的電影明星,但在書裡連名字都沒出現過,只以「太太」代之;香港電影教父向華強的妻子陳嵐,對香港許多藝人向來照顧有加,李連杰初出道時看上了店家販售的天珠,要價十萬港幣,李連杰猶豫不決,陳嵐二話不說幫他買單,如此豪情,在書中也只換得了「向太太」三個字,連本名也沒顯現過一次。

但相反的,書中能現出全名的,是一位又一位的仁波切、法王和修行尊者,書中甚至還有專章一一介紹李連杰自認影響他最深的幾位佛學大師,看得出來,李連杰真的是想透過這本書,向社會大眾傳達他學佛習法的過程,至於他的私生活,相形之下並不重要,也不是這本書想要揭露的部分。

我自己本身並沒有特定的宗教信仰,但也不是無神論者。對於宗教這一塊不可知的領域,我向來是抱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開放態度,從不貶抑,也不評斷各種宗教派別之間的優劣。畢竟,我對宗教既然了解不深,又有什麼能力和資格去論斷宗教?但我很喜歡各種宗教所傳達出來的善念和哲學思想,特別是佛教,很多哲理其實就在佛書或僧侶間的對話中展開,值得玩味與深思。

所以,李連杰的這本書雖然談不上是他的自傳,但也是他追求佛理的過程,我也很好奇他對於佛學,是如何從相信變成篤信的,這樣的心路歷程也很值得了解。

李連杰自述,他拍攝第一部電影《少林寺》時,和一幫飾演少林武僧的三十多位演員一起在國清寺拍片,但只有他被方丈詢問:「孩子啊!你與佛有緣,要不要就此出家呢?」但是,當年李連杰還是國家運動員,並非自由之身,而且電影才拍了一半,當然不可能就此出家,而且,他自己也沒有這樣的想法與心理準備。但這就是他與佛教的初次接觸。

之後,到了1997年,爆發亞洲金融風暴,而此際的李連杰已是國際巨星,名利雙收,但他卻覺得心中仍有不足之處,才開始思考信仰問題。他在偶然機緣下接觸西藏天珠,覺得精美,也因此初識一些藏傳佛教的知識,後來又因為健康問題,在藏傳佛教中心服用了「甘露丸」,再向西藏前來香港的羅貢桑仁波切(也有藏醫資格)求診,就此一步一步踏入佛學之門。

他提到,初次拜見仁波切時,人家叫他準備一條白絹卡達與一個金額隨意的紅包作為獻禮,李連杰在紅包裡塞了一千港幣,他的司機也準備了一個紅包,但只包了10元。之後,仁波切要李連杰把紅包交給侍者喇嘛。書中說,「喇嘛端了個竹簍過來,讓我把紅包放入,與我同仁的司機也將紅包放入,之後喇嘛將竹簍擱置一邊。」李連杰見狀,心中嘀咕:「那個紅包我可是特別包了一千元啊,就這樣全部混在一起?你們之後怎麼區別哪一個是我李連杰的呢?」

我看到書中的這一段時,特別有感觸。這不正是一般人的通病嗎?這就是一種執念啊!覺得自己供養的禮金比較高,與他人的紅包一起混入竹簍後,就深怕仁波切無法分辨,怕自己的美意被無視。那麼,這樣的供養,真的是發自內心嗎?是隨喜?還是只是為了成就自己、突顯自己呢?

隔年,李連杰因為新電影上映來台灣宣傳,在台北時,他接到羅貢桑仁波切身邊的喇嘛來電,說仁波切剛好也在台南,翌日要北上來看他。第二天,羅貢桑仁波切果真帶了8位喇嘛來訪,李連杰注意到他們都把行李帶著,就問他們,晚上要落腳何處?仁波切笑著說:「不知道,但沒關係。」李連杰大驚,急忙想辦法幫忙安排,這一群喇嘛才不致流落街頭。

另有一次,堪志活佛從北京飛到美國洛杉磯拜訪李連杰,李連杰到機場接機,但苦候半天都沒接到人。李連杰以為活佛錯過了飛機,打電話到北京機場,確定他已經登機,再回頭詢問洛杉磯機場,也確認他已經抵達,在無計可施的情形下,李連杰只好請機場地勤人員到入境區域尋找一位「西藏喇嘛」打扮的人。結果,這位活佛竟然坐在入境區的角落裡打坐。

李連杰問他,為何這麼久都沒有入關?活佛說:「我看這裡的每個人都很著急,就讓他們先走,結果這批走完又來一批。…反正我也沒有特別著急的事,就坐下來稍等一會兒吧。」

而他的「一會兒」,就是五個小時,讓李連杰急壞了。

李連杰在書中也提到他的夢境。在夢裡,他看到一位年約三十的男子,向著法座上的高僧行禮,夢裡這名男子以意念讓李連杰知道,他是佛陀。但李連杰心想,沒聽過佛陀有轉世的啊!可是,對方傳意給他:「我從來沒來,也從來無去,是誰在問我的來去?」李連杰一愣。後來又想,既然是佛陀,座上的高僧應該下來,迎請佛陀上座才是啊,結果佛陀又用意念問他:「是誰在區別呢?」

仔細思索,李連杰所描述的這些經歷,其實就是佛經上常常談的「執著」與「分別」兩大問題。過於執著,與過度區別人我,都會造成比較的心態,也就會形成執念,無法看透世事。相較與一般的凡夫俗子,從南部北上的仁波切,不憂慮當晚在台北的落腳處;從北京飛到洛杉磯的活佛,不爭著出關,寧可在角落打落等待;夢境裡的佛陀,既然沒有我執的意念,誰坐上座,誰坐下座,又有何區別?這些種種,其實都很有哲理。

李連杰在書中也檢討自己:「我才發現自己是多麼的僵化,還有在相對世界裡的那些對與錯、是與非、世俗與神聖、成佛與不成佛,等等二元相對的概念,都是束縛自心的繩索。」

李連杰也說,他為了學佛,常常跟上師們求取念珠,結果自己就蒐集了一大堆各式各樣的念珠。但某天,宗薩仁波切問他:「你看釋迦牟尼有拿念珠嗎?」

一語道盡。

2004年的南亞海嘯發生時,李連杰一家人剛好在印度洋上的馬爾地夫群島渡假,結果海嘯險些讓李連杰滅頂,他的小女兒也被海浪沖到好幾公尺之外,幸好最後全家都獲救。當年41歲的李連杰突然想到,無常說到就到,人的生死如此脆弱,就在呼吸之間。想做的事真的就得馬上去做,不能再等了。

因此,李連杰創立了中國第一個民間發起的公募基金「壹基金」。後來,他與馬雲討論了三天,把壹基金的主要工作定位為「自然災害下的緊急人道救援」,並且在2008年四川汶川大地震時,發揮了救災的功能。

創立了壹基金後,社會上支持與讚同的聲音很多,但也有很多人不以為然。有人就認為,如果要成立基金,以李連杰個人的財力就足以辦到,何必要成立公募基金向社會大眾募款?但李連杰認為,成立公募基金,是讓大家發願作善事,壹基金不只是要照顧那些災後民眾,更是讓捐助者得到福報。所以,壹基金的口號是籲請社會大眾每人捐出一塊錢,積少成多,眾志成城。

壹基金的運作很成功,李連杰自然也很開心並且志得意滿。2016年,李連杰到印度新德里與錫度仁波切共進早餐。他在吃飯時向上師說明這些年的經歷與修行,並提到他創立的壹基金對社會有多大的貢獻。李連杰說,他以前常跟許多上師提過壹基金,上師們也都很開心,反應也多是讚許褒揚,但在此刻,錫度仁波切卻一聲大吼:「這個在炫耀自己的人是誰?」

這聲怒吼,讓李連杰看清自己的傲慢與我執。他說:「這是來自一位偉大上師的珍貴教誨。」真正發自內心願意做好事的人,從來不必標榜自己的成就,四處宣揚的人,難道不是一種偽善?上師的獅子吼,有如醍醐灌頂,讓李連杰大夢初醒。

他也因此慢慢體悟出,「給出去的才是你的,留住的只是保管罷了。」

李連杰雖然與藏傳佛教的淵源最深,但他對於漢傳佛教也不排斥,台灣許多佛教聖地,李連杰都曾拜訪過。在書中,李連杰紀錄他與法鼓山聖嚴法師的一段對話。

聖嚴法師晚年罹患腎病,某次公開講座之前,李連杰與聖嚴法師在後台相談,李連杰問:「您這身體多麼痛苦啊,每週都要洗腎。」但法師心平氣和拉住他的手說:「真的很痛,但是不苦。痛是肉體的事情,苦是精神的情緒。」看到這段對話,讓我放下書思考良久。痛苦、痛苦,這是我們經常掛在嘴邊的詞彙,但「痛」與「苦」要怎麼區分?不是聖嚴法師的提醒,我沒想過。「真的很痛,但是不苦。」這是一句多麼富有哲理的說法啊!

相對於聖嚴法師,錫度仁波切也解釋何謂痛苦。他說:「所有痛苦的感受,都是自己放大的,一旦只看痛苦,就無法察覺周遭的美好,其實沒有什麼不能改變,端看你的心往哪裡看。眾生的痛苦,往往是因為沒有認清『需要』與『想要』,需要的很少,想要的很多,這就成了貪念,也衍生出種種煩惱痛苦。」

回到本書的書名:超越生死。許多朋友問李連杰,為何學佛?李連杰認為,就是因為他發現世間相對的名利權情解決不了生老病死,所以才要向佛法追尋。他體悟到,「我們追求的名利權情都是無效的,因為面對死亡時人人平等。」

但初時,李連杰學佛,是學得非常焦慮的。

他常常在內心自問:「有沒有修行速成法?」所以,一遇到有人告訴他,能夠速成習法,他就大喜,就努力學習。後來,他聽說藏傳佛教有一種修法叫做「破瓦法」,也聽說如果修得好,臨終時就可以幫助自己解脫,甚至可以為他人修持,協助對方往生極樂世界。他大喜:「如果能直接以此法前往極樂世界,不就是抄了大大的捷徑嗎?這個法好!」

但他學完七天的「破瓦法」後,上師要他接著學習「那洛六法」,李連杰探問,「要練幾年啊?」上師回答:「二、三十年吧!」李連杰整個人都傻了,頓時對於要修習這個大法感到糾結。

他對禪宗的「頓悟」法門深感興趣;他覺得,「頓悟」是瞬間得道,這十分吸引像他這樣渴望盡快解決問題的人。

但「頓悟」畢竟要有慧根、要有機緣,六祖慧能拈花微笑,這樣的境界究竟不是每一個人都能觸及。

他也很想知道,該怎麼驗證當今世上的修行者,以證明他們真的達到佛經裡說的成就?他聽說到了菩薩的果位,是沒有分別心的,屆時就算是吃麵或是吃釘子都沒有差別,喝水與喝尿也沒有差別。李連杰想要確定世上有人可以經由修行得到成就,「否則我豈不瞎忙一場?」

之後,他到印度新德里,拜見大寶法王噶瑪巴,李連杰大著膽子請教:「您是一位對喝水或喝尿沒有分別心的一地菩薩嗎?」想不到噶瑪巴很誠實的回覆:「我不行。我雖有噶瑪巴的稱號,但經過投生轉世,此生的我還年輕,還有很多東西要學。我很努力地在做一位噶瑪巴。雖然現在的我無法做到,但我相信過去的噶瑪巴確實有菩薩的證量。」

李連杰後來回想,他從1997年開始接觸藏傳佛法,初期零散學了7年,關注的只是如何速成,總急著找到修證捷徑,但那都只是小我的懵懂摸索;接著進入第二個7年,在遇見慈誠羅珠堪布後,李連杰被要求必須從頭學起,重新打根基,而此時,他也進入追求大我的公益事業;之後再進入第三個7年,走入無法的修持之路;到了第四階段,李連杰開始陸續的閉關修持。此時,李連杰已學法25年,但他再也不貪求快速,心境與初學佛法時大不相同。

索甲仁波切跟他說:「沒有禪修的禪修,就是最好的禪修。」

李連杰曾經想過要做個「全職的修行人」,但被眾上師們打了回票。大寶法王噶瑪巴說:「我不認為你現在適合做這樣的事。你應該繼續在世間努力修行,你必須完成你的電影事業,你需要不斷地往裡頭尋找,終將找到解答。」泰錫度仁波切告訴他:「你是電影英雄、功夫皇帝,有好的事業與家庭,是推動公事業的成功人士。在世俗的方方面面,你看起來都是圓滿的,很多人以你為目標,希望達到你這樣的成就。」、「你能修行佛法當然可貴,但是,如果你過起全職修行人的生活,那將會讓這些人的典範破滅,甚或指責:『是佛教毀了李連杰的成功!』若是如此,非但無益,你還可能傷害了佛教。」

宗薩仁波切也曾公開對李連杰說:「我特別高興你沒有出家。請你繼續保持這個樣子,繼續用這個方式,讓更多人得以接觸佛法。」

所以,李連杰的年紀雖然已經邁入六十大關,但他還是帶髮修行,並未遁入空門,但他發願弘法,所以才會寫下《超越生死》這一部書,並且比照宣傳電影的規格,四處巡迴接受媒體訪問,宣傳他這本新書。

但若問,李連杰對於佛法的追尋,真的讓他找到超越生死的答案了嗎?從本書的內容中,我看不出來。

但我相信,經過多年學佛,李連杰對於生死、眾生、執念、無常等等問題,一定有了更深的體悟。

李連杰在書中說:「佛法告訴我們,凡是超過一個元素所組合起來的人事物,必定會分離,沒有什麼是恆久不變的。肉身衰頹是過程,是必然,也是無常的例證。」

書中引用了一段西藏的佛法寓言:一個弟子因為赤腳走路不斷受傷,所以希望去鋪平世界,但師父叫他穿雙鞋子就可以解決問題。訓練心就像是為自己的心穿上鞋子,踩在地上,就無須為了滿地尖銳的礪石而苦惱了。

所以,人的執念才是問題。如果屏除了貪念與執著,擁有財富這件事其實相當中性。

「放下」是放下心中的執著,放下過度的欲望。

一桶有雜質的水要如何澄清?僅需靜置,雜質終將沉澱,清水的本質自然顯現,這也是禪修的要旨─無需費力去攪和,心本來就是澄明的,只需以覺知觀眾,終能還其本來面目。

「我不計算我的成功,但我在乎我的失敗。這類型的執著,不大不小,始終根深蒂固地存在。後來我開始學習接受自己的錯處,不要求自己是完人。我才發現,承認自己是一個不完美的人,這樣的感受很美。」

這些智慧的結晶,其實都是生活的歷練與體悟,透過本書,李連杰一一跟讀者分享,我反覆咀嚼,也頗覺受益。

宗薩欽哲仁波切在本書的推薦序中寫道:「心靈世界是一個比我們的睫毛更接近自己的世界,但可悲的是,它卻離我們的日常生活越來越遠。」

漢傳佛教有這麼一句偈語:「道人若要尋歸路,但向塵中了自心。」

我大概不可能因為李連杰這一本書,而從此皈依佛教,但佛理中提到的自省、觀自心等等概念,的確值得好好玩味。

還在追尋答案的李連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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