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范立達

日本文學界設有四十多個獎項,耳熟能詳的有「司馬遼太郎賞」、「吉川英治文學賞」、「大江健三郎賞」、「直木賞」、「芥川賞」等,奪得這些桂冠的作品,通常都會賣得比較好,對讀者而言,小說獲獎與否,也是一個很便利的購買指南。但與前述各獎項相較,我更偏好「本屋大賞」,不論是被提名或獲獎的小說,我關注的程度都比較高。

與其他文學獎不同,「本屋大賞」是由日本全國各書店店員集體選出的「最想銷售的書」,所以,這些入圍的作品,自然有更高的娛樂性與更平易近人的可讀性。換句話說,能獲得「本屋大賞」青睞的作品,通常都是精彩度很高,又很能打動人心的小說,閱讀這類書籍,也不太容易踩到地雷。

最近,我注意到接連奪得2020年、2023年兩次本屋大賞的小說家凪良汐,於是把他的作品《流浪的月》(獲2020年本屋大賞獎)、《蓳莊的客人》、《宛如星辰的你》(獲2023年本屋大賞獎)都買來讀。這三本書都非常好看,而《宛如星辰的你》更是讓我看完後,忍不住從心底發出呼喊:「我一定要向大家推薦這本書!」

*下文有雷*

《宛如星辰的你》是一部愛情小說。故事發生在日本四國愛媛縣來島,那是一個被瀨戶內海包圍的小島。女主角井上曉海在高中時,爸爸出軌,並搬到女友林瞳子家住。瞳子是個很專業的刺繡老師,而且有著非常獨立的個性與人格。曉海被她的特質深深吸引,也跟著她學習刺繡。曉海的媽媽最初發現丈夫出軌時,勉強自己表現優雅,但最後終於不敵現實,而終日酗酒。她把一生幸福都寄託在丈夫身上,沒想到最後落空,從此像一攤爛泥,連帶著也把曉海拖住,讓她動彈不得。

男主角青埜櫂是曉海的高中同年級同學,他母親是個花痴,不斷的談戀愛,又不斷的被男人拋棄。櫂不甘心一輩子都窩居在四國,高中畢業後就隻身前往東京發展。他成了漫畫故事的原作人,和畫家尚人、編輯植木成了鐵三角,合作了一部部叫好又叫座的漫畫。但在事業一帆風順之際,尚人是同性戀並且有個未成年男友的戀情被八卦雜誌挖出,在輿論交相指責下,他們的事業從此跌入谷底。

從高中時期,曉海就與櫂交往,之後因為櫂遠赴東京,兩人形成了遠地戀情。他們雖然努力維繫感情,但又發生誤會,且因為不了解彼此的內心,終致分手。分開後的兩人,仍然心繫對方。多年,曉海意外得知櫂罹患重病,於是不顧一切衝去照顧他,並陪伴他走完人生最後一段路。

從以上的描述,或許會覺得這本書只不過是一本普通的言情小說,跟瓊瑤阿姨的鴛鴦蝴蝶夢相比,也不見得高明到哪裡去。但其實不然。如果細細捧讀凪良汐的這本著作,就會發現他的文筆特別動人(當然,譯者簡捷優雅的譯筆也居功厥偉),字裡行間的金句不斷,且處處發人深省,又常令人掩卷嘆息。更重要的是,這本書裡的每一個角色都非常立體,有血有肉,看著書中的文字,腦裡卻能浮現清晰的畫面,宛如看了一場愛情電影那麼的浪漫。

我常想,小說的作者如此辛苦的創作出一部作品,在他們的內心深處,總是會有些想法或觀念,想要透過字裡行間的敘述傳達給讀者吧?那麼,凪良汐又想藉著《宛如星辰的你》告訴我們什麼呢?

這幾天,我反覆咀嚼這本書的餘味,終於覺得,作者想要告訴我們的,是追尋與羈絆的意念,就像風箏與線之間的關係。

以這本書中的幾個角色為例。

曉海的母親最初知道丈夫出軌時,還一心以為老公遲早會回到身邊,所以她才有著妻子的從容不迫,但這種餘裕其實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她只是靠著偽裝來維持自我。

為了維持這種從容,她渴望老公回家時,竟要硬撐著說:「男人愛面子,我們要妥協一下,主動去接他回來才行。不給他個台階下,他想回來也回不來吧?」然後煮了一桌菜,逼著女兒去把丈夫接回家。但老公的心就像斷了線的風箏,怎麼可能追得回來?

失去老公以後,曉海母親只能倚靠女兒。原本,她反對女兒和櫂交往,因為櫂是「酒家女的兒子」。但後來,櫂到東京發展,成了知名作家後,她又以女兒是櫂的女友為榮。最後,女兒和櫂分手,她驚慌失措,又被神棍騙走所有積蓄。被女兒指責後,她羞憤之下開車出門,卻發生車禍,不但身受重傷,還要賠付對方天文數字般的賠款。

至於曉海,從小,她對父親的出軌、母親的軟弱,不是沒有怨言。

在初次得知父親出軌時,曉海自述:「對於父母親絕對的信賴感、安心感,像寫在海灘上的字一樣,過於輕易地被浪捲走。」、「大人也會說任性的話,也會恣意妄為,我在17歲時明白了這件事而不知所措。」

因為父、母親的感情生變,讓她的人生計畫整個大亂。她本來打算在高中畢業後就跟著櫂一起去東京的。但在畢業前夕,曉海的媽媽情緒失控,跑去丈夫外遇的女人家附近縱火,還毆打情婦。母親精神崩潰,曉海只得得留在島上照顧媽媽。她媽媽一再闖禍,一再留下爛攤子,卻只會哭著說「好想死一死算了。」曉海心裡吶喊:「想死的是我啊!」

到後來,她終於自覺,她必須武裝自己,從此以後再也不依靠任何人,自己的生活自己支撐,無論是媽媽還是其他所有事情,全都一肩扛起。再也不說喪氣話。她告訴自己,有時間哭訴不如去賺錢,有時間擦眼淚,不如抬起腳再前進一步。

她徹底斷念,不打算離開故鄉了。曉海是這麼說的:「我下定決心要在這座島上背負著媽媽活下去,事到如今不打算再逃避這份責任。假如到了現在還逃跑,我會後悔的,後悔那時為什麼不捨棄一切跟櫂一起遠走高飛,我會怨恨媽媽、怨恨這座海島。」

櫂的母親又是另一攤爛泥,而且較曉海的母親更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的媽媽穗乃香,是島上唯一一間小酒店的媽媽桑。是個片刻沒有男人就活不下去的女人。

櫂對母親,是這樣的感受:「對母親的言行已經不再失望,也不會生氣。不要深思就好。再怎麼渴望也不會被給予的東西,只要放棄就好,當作它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不要期待。」、「要是能捨棄她固然輕鬆,但屆時也會因為遺棄了她而產生罪惡感。說到底,我們能做的,也就只有選擇挑起哪一種重負而已。」、「我問的是她能不能幸福,不是別人能不能給她幸福。她就是因為將幸福寄望於別人,才會屢次失敗。你要自己變得幸福才行,唯有你自己絕對不會背叛你。」

曉海的媽媽被丈夫拋棄,從此不再追求男人。而穗乃香則是不斷的戀愛,一談起戀愛時連孩子都不顧,但被男人拋棄時又不斷的受傷。

但也因為穗乃香不斷的談戀愛,顧了男了就忘了孩子,櫂才得以保有自己的生活空間,也更因此可以在高中畢業後遠離故鄉,到東京發展。他功成名就後,變成了母親的提款機,他也盡可能滿足母親經濟上所需,以彌補不能陪伴在側的遺憾。

「所以血緣這種東西才麻煩」,櫂的心中知道,只會扯後腿的父母大可棄之不顧。可即使理智上明白,也仍然無法一刀兩斷。他嘆息,如果可以只靠著對與錯來決定一切,那該有多輕鬆啊!

他明白他母親處事的原則一直都是閃躲,碰到討厭的事情就不想面對。與其說是母親,更像一包沉重的行李,但事到如今也拋不下。

他自覺:「每個人出生時,各有各自被賦予的東西。或許是閃耀的寶石,又或是扣在腳踝上的鉛球。無論是什麼都無法拋下,恐怕是牢牢鑲嵌在我們靈魂裡的東西吧。從出生直至死亡,我們每個人都是一邊喘息,一邊拖著自己的靈魂前行。」

「這種主動選擇,該視為枷鎖,還是視為驅策自己的原動力?我想早日獲得自由,想放下重擔,但這個願望與『母親的死亡』直接相關。母親死時,我必然感到後悔,而後悔又將成為新的重負,再一次壓在我身上。我祈求的明明只是自由,但自由卻永遠也來不到。」

櫂雖然遠赴東京,但仍然被母親羈絆著。

相較於曉海和櫂的母親,書中另一名女性林瞳子(也就是曉海父親外遇的對象),就是個截然不同的存在。

在書中,曉海是這麼描述她初見的瞳子老師:「年紀比媽媽大,應該四十五歲左右了,看上去卻非常年輕。她剪著一頭像男孩子一樣露出後頸的短髮,化著淡妝,背脊挺得筆直,她不像櫂的母親那樣散發著顯而易見的女人味,替植物澆水的身影有如一棵健壯的小樹。」、「乍看之下明明是個像男孩子一樣的人,細節卻打理得無微不至,這些難以一眼看穿的亮點,就好像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她是個澟然堅毅的人,看來是比起美貌、性感、青春都更禁得起考驗的珍貴寶物。」、「那個人的話沒有勝算,太棘手了。」

瞳子老師開了間刺繡教室,教導法式鉤針刺繡,也獨立接案,因此有經濟收入,不必倚靠任何人。曉海的爸爸被瞳子吸引,最終決定拋妻棄女,搬去與瞳子同居。但與瞳子共同生活後,曉海的爸爸也不再是個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大男人,反而懂得分攤家務,後來更能下廚料理。

曉海覺得,把爸爸變得不再是「爸爸」的瞳子小姐使她憎恨,同時卻也無比羡慕。因為,瞳子小姐能夠自立,不依靠男人,堅持做自己想做的事,說難聽點就是任性妄為,把她和媽媽的家搞得分崩離析。可是,她卻對瞳子的任性和堅強懷抱幾分憧憬。曉海覺得心中矛盾,但沒辦法恨這個搶走她爸爸的女人。

瞳子的人生觀也一再的衝擊著曉海與櫂的心靈。

她問曉海和櫂:「過自己的人生,需要獲得誰的許可嗎?」

「要是顧慮別人而放棄重要的事物,事後可能後悔莫及喔,到時或許會把責任怪罪到那個人頭上也不一定。但是從我的經驗來說,無論怪罪誰也無法讓妳釋懷,也無法因此獲得救贖。沒有誰會為妳的人生負責任。」

「我有工作,也有一定的積蓄。當然有些東西是錢買不到的,但有些時候確實是因為有錢,我才能保有自由。比方說,我不必依存於任何人活下去,也不必心不甘情不願地聽從任何人的命令,這是很重要的。」

「說到底,戀愛這種事本來就不可能單純以正確與否去衡量,如果妳無論如何都想要這個人,那也沒辦法。只能盡全力拼搏,不讓自己後悔。」

瞳子知道自己想要與曉海的父親一起生活,所以她毫不考慮的就下手。她不覺得對曉海的母親有虧欠,但她卻對曉海道歉,甚至,她願意把畢生刺繡的功力全數教給曉海,後來更把自己的所有客戶都移轉給曉海。瞳子知道,夾在大人感情戰爭中的孩子,都是無辜的,這也是她願意去努力彌補的。

可是,兩女爭奪一男的戰爭終究是殘酷的。當曉海的媽媽發了瘋似的衝到瞳子家附近縱火,還毆打瞳子時,瞳子沒有畏縮,也沒有反擊曉海的母親,她只是以「武士切腹」作為兩個女人處境的比喻。

她說,武士切腹後一時還死不了,所以才需要有人砍頭來「介錯」,不讓切腹者痛苦太久,這才是真正的憐憫。如今,她和曉海的媽媽都已經把肚子切開了,剩下的只差男人砍下最後一刀。要是男人在這時候害怕、逃避,求死不得的女人只能痛得滿地打滾。

她說了很值得深思的話:「如果明知道之後會更加痛苦,也希望對方短暫地對你溫柔嗎?那不是溫柔,而是懦弱。」、「到了關鍵時刻,無論被誰咒罵,也要毫不留情地割捨;無論被誰憎恨,也要不顧一切地爭取。如果沒有這樣的覺悟,人生會越來越複雜喔。」

所以,義無反顧很重要。「到了關鍵時刻,無論誰對妳說了什麼,切記都要做自己喜歡的事喔。讓人害怕的,只有『嘿』地跳過阻礙的那一瞬間而已,跳過去之後妳就自由了。」

瞳子的自信,讓曉海目眩神迷。她自問:「對自己有自信的女人,是不是更能夠坦然依靠男人呢?又或者,那不是依不依靠的問題,而是彼此互助的關係?」

跟瞳子老師足以相互呼應的,是北原老師。

北原是一位化學老師。之前,他愛上自己在高中任教時的學生,並且生了一個女兒小結。因女方父母反對,兩人無法結婚,且無法在原校繼續任教,北原老師成了單親爸爸,帶著五歲的女兒小結搬到愛媛縣的高中教書。

某夜,他意外撞見高中生的櫂和曉海在防波堤外的消波塊陰影處親熱,他叫這兩個年輕人事後到化學教室找他。櫂和曉海以為北原老師一定會責備他們,沒想到,老師只是遞出一盒保險套,還跟他們說,以後如果有需求,可以向他借大門鑰匙,到化學教室做比較安全。

之後好幾年,他一路陪伴在曉海和櫂的身邊,引導他們,也為他們解決困難。直到後來,在曉海心靈破碎時,更向她求婚。北原老師如此做,不是乘人之危。套一句他的說法,他們兩人的婚姻更像是互助會,是兩個心靈破碎的人相互扶持。

曉海曾有這麼一段獨白:「北原老師和櫂之間沒有一處相同,我不曾和他談過戀愛,卻和這個人彼此相繫。像在暴風雨的海面上,遙遙望見和自己一樣獨自飛行的一隻孤鳥,如此令人心安。彷彿告訴我,即使隻身一人,也絕不孤獨。」

在曉海的心中,北原老師和櫂是在兩個完全不同的位置:「北原老師和櫂完全不一樣。我和櫂之間是戀愛,我們年輕氣盛,凡事不願相讓,無法彼此扶持。北原老師和櫂位在完全不同的地方,因為永不重疊,所以互不衡突。」

曉海也知道,小結的媽媽一直存在於北原老師的心中,就像她也忘不了櫂,他們各有思念的對象,各自背負思念的苦痛。「在這個崇尚愛的寶貴、愛能拯救地球的世界,我們的愛卻拯救不了任何東西,真要說起來,它更接近一種詛咒。我們都懂得這種痛苦,所以對彼此感到親近,像看見同一條根系開出的另一朵花。這樣的我們互相依靠、彼此扶持著活下去,感覺是如此理所當然。」那種扶持,更像是兩人三腳般的一起相互支撐著生活。

後來,曉海意外得知櫂罹患重病,她掙扎著要不要去探望並照顧他,也在掙扎著要怎麼向北原開口,沒想到,北原一看到曉海臉色不對,馬上就察覺是櫂生了重病。在曉海還沒作出反應前,他已毫不猶豫的要她馬上收拾行李飛去東京。

曉海很驚訝。她和北原才結婚兩年,如今卻要拋棄新成立的家庭跑去見舊情人,這會讓北原在鄰里間陷入如何不堪的處境啊?但北原無所謂,他說:「不管別人怎麼說,我們都有權利活出屬於自己的人生。」、「別人說什麼,隨便聽聽就好了。每個人各有自己的生活,不過是站在自己的立場發表意見而已。所以,妳也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好。」

「對世人來說,我過去做的是該被丟石頭譴責的壞事。但我不後悔,那時候無論要我拋棄什麼,我都想實現她的願望。妳接受了這樣的我,說願意跟我一起生活。我當時就決定,當妳真正想要追求什麼的時候,我一定要助妳一臂之力。」

所以北原完全不考慮自己會否陷入鄰里指手劃腳的窘境,他火速安排曉海飛去東京照顧櫂。而當最終,櫂僅剩下最後一口氣,想回到故鄉看一看他和曉海一再錯過的煙火,曉海想向北原求助,櫂大驚說,「讓離家出走的老婆和外遇對象進家門?老師不是認真的吧?」但北原老師怎會是一個在乎外界眼光的人呢?他果然一力安排並把櫂接回故鄉,完成他最後的心願。

瞳子和北原都是非常我行我素的人,能夠活到這麼不顧他人的指指點點,一定要有超越常人的勇氣與意志,這也絕非易事。我真的覺得,如果在曉海和櫂的生命中,錯過了瞳子、北原老師,他們一定沒辦法活得那麼堅強。

而受到了瞳子和北原的影響,到了故事的最後,曉海也終於學會不再在意旁人的眼光和耳語,能夠坦然自在做自己想做的事。

這本書另一大看點,當然是曉海和櫂之間的愛情了。

小說的寫作方式是以曉海和櫂的視角,分章撰寫。所以,我們可以透過曉海和櫂的敘述,直抵他們兩人的內心。很多話,他們都沒向對方說出,但透過小說的描述,我們一再看到他們心中的吶喊。他們明明彼此深愛,但對於對方外在的表現,卻因為無法體會,而產生種種矛盾、誤解,最終彼此錯過,我們會焦慮、會揪心、會扼腕,但卻無能為力。

故事的開端,櫂和曉海都是高中生。櫂一直想著,高中畢業後就要去東京發展。曉海也想離開島上,但卻被母親困住了。

留在來島的曉海,畢業後步入社會工作,她省吃簡用,放假時就跑去東京和櫂約會,平時穿的時便宜的衣服,但為了去東京而買了昂貴的洋裝和新的內衣褲,她不希望櫂覺得她和東京的女生比起來土裡土氣,但她的穿著和打扮,仍然寒酸。

在櫂成名之後,在故鄉工作的曉海,突然多了一個「櫂的女友」的身分。公司主管對她客氣,她提出的建議案獲得採納,原因都是因為她是櫂的女友。她每天做著一成不變的工作,覺得自己只在原地踏步,她想要追上櫂,但卻發現兩人之間的差距,已經巨大到她不可能趕上。同事為她喝采,但她發現,「這不是屬於我,而是屬於櫂的掌聲。」

而看著成名後的櫂一擲千金,曉海非但不羡慕,反而懷念起以前清貧的日子。她覺得她和櫂若還坐在對等的天秤兩端時,或許還敢說出真心話,但天秤在不知不覺間傾斜失衡,再施加一點重量就彷彿要整座翻倒。雖明知如此,但她心裡一角卻也希望它趕快傾倒,好讓她解脫。

發現兩人之間的感情慢慢出現變化後,曉海心中矛盾。她知道,吵架是遠距離戀愛的致命傷,尤其在面對櫂時,曉海沒有任何拿得出的籌碼,無法表現出任何強硬的態度或立場。所以,她不敢責備櫂,害怕她會因此分手。結果,她的沉默助長了現在這種最糟的狀況,她自覺現在的自己像個共犯。

最終,在喘不過氣時,曉海決定和櫂分手。可是,縱然分手,她一心仍在櫂身上。

分手三年,在偶然的一晚,曉海和別的男人上了床。可是,那一晚,她心裡想的還是櫂,心中還是覺得背叛了他。她雖然和櫂三年沒聯絡,但她打從心底根本沒有離開櫂。

櫂又何其不然?

在東京的櫂,身體更早就背叛了曉海,他外遇不斷,但他告訴自己,那都只是逢場作戲,只為了發洩情慾,並沒有帶著一絲一毫的愛情。甚至,到了後來曉海和他分手,他也事業潦倒時,被一名女人收留同居,他會和這名女子一起生活,原因也只是因為她和曉海姓名相近。

不管兩人相隔多遠,分離多少時間,但其實他們兩人心中仍然相繫。所以,當曉海後來從櫂的母親口中得知,櫂已經不久於人世時,她終於遵從她內心的指引,毅然絕然的奔去看他,照顧他。

北原老師送曉海離開來島時,曉海心裡想著:「或許從一開始,我離開這座島的時刻就注定該是『現在』。假如十八歲時和心愛的男人一起離開,我眼中將只有多彩炫目的未來,不會理解自己拋下的東西有多麼沉重,由於這種一往無前的堅強,和櫂之間或許也會曇花一現、蜻蜓點水般地結束。從那之後過了十四年,現在終於作好了準備,我理解自己捨棄的事物有多少價值,即使如此,仍然自由地、憑藉著自己的意志,隨心所向地到櫂的身邊。」

櫂其實並不是一個很容易相處的人。

在高中時代,曉海初次邂逅櫂時,就是發現他偷偷喝酒。

而櫂之所以能跟曉海走到一起,或許和他們的家庭背景很像,都來自一個破碎家庭,都有一個扶不起來的母親有關。因為有這麼相近的遭遇,所以他們更能彼此相惜。

但櫂的人生觀其實是很灰色的。他自述:「對我來說,這個世界不能信任,一旦相信了便會嘗到苦頭。我很清楚自己運氣不怎麼樣,從小碰上一件好事總會發生兩件壞事。越走運的時候我越得自我批評、鞏固防備,久而久之已經養成這種沒出息的習慣。」、他更自嘲,「以前的生活,簡直是非生即死的生存遊戲。」

他後來決定把他的經歷化成一個又一個的故事素材,透過漫畫或小說傳達出去。他的寫作動機很單純:「我在無論如何都無法填補的空洞裡,塞滿了架空的故事。堆砌寂寞築成的城堡依然是城堡,它是只屬於我、絕不讓渡給別人的領地,也是我的命脈。有了它,即使孤單一人,我也能夠堅強地支撐下去。」、「這些不堪的經驗和記憶,驅使著我書寫故事,我擁有其他人所沒有的經驗。無論那是寶石或是汙物,在撰寫作品的時候都同樣會成為寶山。我把那些想扔也不掉、垃圾一般的經驗活用在故事當中,編輯看了,卻稱讚這是『才華』,是『細膩的感性』。」、「寫故事的時候,總會遇到討厭的場面,想到要寫它就痛苦,甚至寫到肚子痛,可是不寫那一段就無法往前推進,所以我總是相信故事過了這段絕對會變得更有趣,說服自己繼續寫下去。」、「我決定把以前的生活當作一個笑話。讓悲傷的故事一直悲傷下去,等於是把過去的我永遠囚禁在那個故事裡。我要從那裡逃出來,用同樣的材料建構出截然不同的故事,這就是對我自身的救贖。」、「時間所剩不多,差不多該看清現實了。比起那些父母會把一切安排妥當的傢伙,我們已經相對不利了。既然這樣,我們只能從手牌裡選擇自己最不想放棄的東西。」

櫂對於自己的人生覺得悲觀,但對於曉海,他卻有著出奇的肯定。在櫂的眼中,曉海像是永恆的存在,是他唯一能夠定錨的救贖。他憶起他和曉海彼此相擁的時候,他們的愛情天秤不會不安定地搖晃,反而紋絲不動地靜止下來,他覺得此時他內在空虛的部分會被填滿,也因此能體會到內在和外在都受到滿足的感覺。

他也自覺,他和曉海之間總有說不完的話。他們的對話天馬行空地展開,「所有話題都只聊到一半就草草結束,我們的關係像間被小偷翻得亂七八糟、所有抽屜都被拉開的屋子。」這種無拘無束又不刻意的關係,令人自在。

櫂覺得曉海就是個「像故鄉一樣的女人」。無論好壞,都是特別的。他不需要荒誕的刺激。比起那些,他更渴望工作夥伴無法給他的安心感,希望曉海能療癒他忙碌的日子中累積的疲乏。

他如此區辨戀與愛:「如果說熱戀是朝著永遠無法抵達的目標急速奔馳,那麼在不知不覺間緩緩漂流到既定的歸處,或許就是愛吧。」

曉海就像櫂心中的瀨戶內海。「平靜、沉穩、明朗,能感受得到深藏在底下的堅強如暗潮湧動,令人難以抗拒地將自身交託出去。」

可是,或許就是因為太安心,所以讓他誤以為曉海是他一輩子的羈絆,會永遠跟他在一起,永不分離。因為他無法想像兩人會分手,所以一旦曉海決定要離開他時,他會如此措手不及。他想解釋、他想挽回,但是,在工作的壓力下,他又不得不被排山倒海而來的工作移轉注意,等他回過神來,兩人竟然已經分開好一陣子。

故事終章,曉海回頭找到了櫂。而此時,櫂已不久於人世。成了知名刺繡師,且有獨立經濟能力的曉海,能夠照顧自己和櫂的生活,櫂因此覺得終於不用再替曉海操心,而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他說,「這種心情,總覺得就像風箏斷了線一樣。」櫂心裡的那條風箏線,一直懸在曉海的手中。櫂放了心,覺得自己可以飛了,曉海呢?櫂到了生命的尾端,曉海怎能不放手?她只能說:「你想飛到哪,就飛到哪吧。」、「我會追著你跑,而且也會追上你的。」

走筆至此,新聞傳出瓊瑤輕生的訊息。2019年,瓊瑤的丈夫平鑫濤辭世,她一直沒有走出悲慟,熬到了2024年12月,她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這讓我想到,西方婚禮上,神父或牧師總會要新人交換著這句誓詞:「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離。」但死亡真的能讓戀人分離嗎?

就像本書的最末,曉海一人坐海灘,她看著櫂用生命獻給她的遺物,她流淚,但說:「沒什麼好悲傷的。」、「現在我知道,只要我想,隨時隨地,我都能步履輕盈地去到那一側,所以不必著急。」

瓊瑤在丈夫過世五年後,跟著去到了那一側。或許,有一天,曉海也會如此步履輕盈…。

人世間的悲歡離合,途中繞過的所有遠路都有其必要。

風箏與線─讀《宛如星辰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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