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范立達(本會理事)

因為家庭教育的關係,早在小學三年級時,就被家父逼著背誦四書,所以小小年紀就開始接觸文言文的大塊文章。小學四年級時,已能看完全本的《三國演義》,五年級看完《西遊記》、《封神傳》,幸好,這三本書的文字都不難懂,所以在囫圇吞棗下,還是頗能享受閱讀的樂趣。

至於《史記》,我是小學四年級時開始閱讀。那時,家裡另有一套《白話史記》,幫了我不少忙。我先看原文,如果遇到實在看不懂的段落,再翻翻《白話史記》裡的譯文,很多疑難處也就迎刃而解。《史記》是一部大部頭的著作,書、表兩部分算是枯燥,難以下嚥,只好放棄,但本紀、世家和列傳都非常精彩,一讀之下就欲罷不能,不知不覺間也就看完了。所以,從很小的時候,我對《史記》的記憶和很多歷史故事的典故,就比同學深刻許多。

太史公的文筆非常好,《史記》中的本紀、世家和列傳,其實就是一篇又一篇的人物誌。我常懷疑,司馬遷在為這些人物立傳時,很多人早已沒入歷史塵埃,太史公要怎麼從塵土中將他們挖掘出來,賦予生命,再為他們重塑一段段的故事?這其中,真實性有多少?杜撰處有多少?後人難以查考。但若不論這些故事的真偽,太史公筆下的每一個人物都被他刻劃得栩栩如生,有血有肉,就像是活在眼前一般,這般的文章功力,千年以降,仍難找到第二人。

而太史公作《史記》,他遍訪名山,探詢耆老,不也跟我輩新聞工作者跑新聞時的採訪、查證等過程亦無二致?當年的史官,今日的記者,做的工作其實差別沒那麼大,只是我輩新聞工作者產出的作品難以像《史記》能藏諸名山,甚且多半是「今日新聞、明日垃圾」,想來不免一嘆。

這幾十年來,我曾斷斷續續把《史記》中的人物故事再拿起來重溫,但坦白說,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每次重讀,雖然都有不同的樂趣和體會,但跟這次讀到呂世浩老師所寫的《細說史記:入門篇》相較,感受完全不同。坦白說,我過往閱讀《史記》時,從沒有像這次閱讀呂世浩老師的書時那般的深受啟發。這其實又印證了一個道理,自學的孩子雖然可以摸索到某條道路或方向,也會有些許的體悟,但如果有明師指點,不但可以少花力氣,而且,許多原本被我們忽略之處,一經高人點撥之後,其微言大義的廣博浩瀚才能真正浮現。讀罷《細說史記:入門篇》,我真的服了呂世浩老師。

這本《細說史記:入門篇》只挑了《史記》一百三十篇文章中的一篇來討論,這一篇文章就是〈太史公自序〉。

跟一般人的想像不同,〈太史公自序〉這篇文章並不是放在整部《史記》的第一篇,相反的,它是在本紀12篇、表10篇、書8篇、世家30篇、列傳70篇的最後一篇,用今人的看法,這篇序反而更像是附於書尾的「跋」。

呂世浩老師說明,為什麼他挑選這一篇文章作為閱讀《史記》的入門。他說,古書的序,包括了「端緒」(即今天所說的「序」)和「次序」(即今人所說的「目錄」)的功能,從序去掌握一本書,是最快捷的方式,也是為學入門之鑰。

整篇〈太史公自序〉,是由五個部分組成:世家源流、六家要旨、受命作史、作史志意和全書敘目。從這篇文章中,我才明白,原來,《史記》並不是司馬遷一人所撰,這部巨著事實上是由他父親司馬談先執筆,父死子繼,司馬遷繼承父志,才勉力完成這部書。

而司馬父子所撰寫的這部《史記》,也非職務上的著作。他們父子雖然先後出任太史令,但當時太史令的職掌是和天文、曆法、星象等事務相關,比較像我們所知道的「欽天監」,而非史官。所以,司馬父子撰寫《史記》,屬個人興趣,《史記》是一本私修的史書。

而司馬父子之所以會作史,是因為看到秦朝焚書後,對史學抱持極其仇視的態度,「獨有《秦記》,又不載日月,其文略不具」,因而興起了撰史的念頭。而《史記》的問世,也為整個中國歷朝立下典範,後世史官才得以依照《史記》的修史方式,將一朝一朝的歷史紀錄下來。從這個角度來看,《史記》的出現,對整個中國史的建立,無疑具有非常巨大而重要的貢獻。

在這篇序文中,司馬遷自述,他十歲開始背誦古文,二十歲巡遊天下,讀了萬卷書,也行了萬里路,之後入朝為官,被漢武帝命為郎中。不久之後,武帝要行封禪大典,但他封禪的目的不是「為民報德」,而是祈求長生不死。身為太史的司馬談勸諫武帝,結果反被飭令不得隨行,司馬談因此悲憤而卒。此時,司馬遷剛好從西南出使回來,見到了父親最後一面,司馬談留下遺言:「余死,汝必為太史。為太史,無忘吾所欲論著矣。」就這樣,司馬遷承繼了父親的遺志,接手撰寫《史記》。

但七年之後,司馬遷在朝廷上為了李陵兵敗投降一事仗義直言,觸怒武帝,以「誣上」之罪下獄。司馬遷為求免死,只好「自請宮刑」。但他「自請宮刑」並非貪生怕死,而是要留有用之身,完成《史記》這部著作。

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中說明他撰寫《史記》的心路歷程後,接下來的大篇段落都在介紹全書敘目,最後說:「凡百三十篇,五十二萬六千五百字,為《太史公書》。」、「序略,以拾遺補蓺,成一家之言,厥協六經異傳,整齊百家雜語,藏之名山,副在京師,俟後世聖人君子。」

原本,我對司馬遷為何還要一字一字的計算全書共「五十二萬六千五百字」一事感到大惑不解,在閱讀這本《細說史記:入門篇》時,從呂世浩老師的解釋中才知道,在古代,有太多的書籍被毀損。司馬遷把《史記》的篇數、字數寫清楚,就算這部書可能遭受毀損的危機,後人也可以根據篇數、字數,重新復原這本書。

讀到這樣的解釋,不得不佩服司馬遷的心思細密。但呂世浩老師也說,流傳到今天的《史記》,全書的本文超過七十萬字,比太史公原本的五十二萬多字多得多,但不管怎麼說,現存的《史記》不是斷簡殘篇,縱有後人狗尾續貂的補充,至少無礙於原文的保存。

呂世浩老師的這本《細說史記:入門篇》還有個特點。由於呂老師本身的國學及史學底子非常豐厚,所以他在解釋全篇〈太史公自序〉時,時時旁徵博引,信手捻來都是讓人有「原來如此」的驚喜。

例如,我從沒細想,聖旨中「欽此」的「欽」是什麼意思。原來,「欽」、「恭」、「敬」是指「認真」的三個等級。再如,「哭」、「嚎」、「泣」,乍看之下好像都是同義字,但呂老師細為分辨,原來,這三字還涉及有聲、無聲、有淚、無淚的區別。又如,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中提到「賢聖發憤之所為作」時,舉了好幾個例子,但「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兩句,被呂老師抓出漏洞。原來,韓非子寫下《說難》、《孤憤》兩篇,是在囚秦之前;呂不韋撰《呂氏春秋》,是在遷蜀之前。這樣的考據功夫,如果沒有深厚的學問作基底,是無法辦到的。

總之,〈太史公自序〉這篇文章能被呂老師講解得如此透澈,這真是我在閱讀古文時的新體驗。以往,閱讀這些典籍時,只能對其中的文句自行體會,如果實在看不透,或許直接跳過,或許求助翻譯,但也僅止於此。我從未想過,原來,古書裡字字句句的背後,還有這麼多的典故。面紗一經揭開,霍然開朗,直如撥雲見日,這又是閱讀的另一種樂趣了。

期待呂世浩老師能儘快再為《細說史記》撰寫精彩的續篇。

原來《史記》該這麼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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