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范立達
二月間逛國際書展,意外在攤位上看到彭明敏教授的《絕筆集》。其實,這本書早就想買,但,買書這種事常常就是這樣,看到新書上市時的廣告,會心念一動,可若下一秒鐘被其他事務分了心,也就忘在腦後,之後,就錯過了。某些時候,這種景況跟人與人之間的相逢或錯過,也很類似。幸好,在書展時又看到這本書,這次當然就不再放過,馬上購入。
談到彭明敏教授,我必須承認,我小時候並不知道這個人。
小時候的我,是很單純的。
在那個威權的時代,任何反對黨國體制的書或人,都不可能光明正大的存在於我們生活周遭,所以,我也無從得知這些體制以外的任何資訊。二二八事件是怎麼回事?我一無所知。就連美麗島事件,雖然發生於我的國中時代,而且事發地點(高雄)距離我生活的台南市,亦緊緊相鄰,但我所獲得的資訊全來自電視及報紙,這些媒體上的報導自然不可能支持反對運動,甚至將他們都形塑成暴民。新聞上一幀幀員警被打得頭破血流的照片,看起來怵目驚心。我記得,我當年還曾報上的這些照片都剪下、貼在日記本裡,一旁還寫下「歷史會記住這一天」這幾個大字。
多年後,回顧這一切,當然,歷史的確記住了這一天,只是記得的內容,和當年的政府想透過媒體傳達給人民的訊息,非常不一樣。太多被遮掩的真相,事後都一一浮現。
我大約是在服兵役時,才開始接觸到所謂的「黨外雜誌」。一經接觸,大為駭然。怎麼這些雜誌裡所寫的,和我之前所被灌輸的觀念,完全不同?到底誰說的才是真的?
心中既然存有疑惑,就更想知道答案,於是就閱讀更多的黨外雜誌和書刊。讀著、讀著,心中愈來愈惶惑,不敢相信自己竟被這個國家騙了二十多年。為什麼叫蔣經國公布財產,就可以被扣上叛亂罪的帽子?為什麼在報上翻譯大力水手的漫畫,就是反動、就要送綠島?這樣的台灣,竟敢聲稱是「民主的基石」?那種被背叛的痛苦,覺醒後的掙扎,真的是成長歷程中的一大衝擊。
就在此時,我讀到彭明敏教授的《自由的滋味》,由此得知他充滿傳奇的前半生。
我很好奇,一個那麼年輕就在學術上取得重大成就的學者,年僅38歲就成為台大政治系主任的他,前途原本一片光明,為什麼最後會選擇站在政府的對立面?
當我讀到《台灣人民自救運動宣言》時,我對於宣言中大膽直白而無畏的文字大為震驚,也受到強烈震撼,我反覆的讀著這段倡議:「多少年來,中國只有兩個是非,一個是極右的國民黨的是非,一個是極左的共產黨的是非,真正的知識反而不能發揮力量。我們要擺脫這兩個是非的枷鎖,我們更要放棄對這兩個政權的依賴心裡,在國民黨與共產黨之外,從台灣選擇第三條路 — 自救的途徑。」
現在看來,這樣的主張一點問題也沒有,但,在那個強人統治時代,這樣旗幟鮮明的挑戰蔣家政權,彭明敏的命運已經註定。果然,他很快就被逮捕、下獄,判刑8年,嗣後雖然在國際壓力下獲得特赦,但全天候受到特務的監視。幸而,在國際友人的協助下,他終於神不知鬼不覺的潛逃出境,直到抵達瑞典斯德哥爾摩後,才宣布逃亡成功。
以上這些,在彭明敏的《自由的滋味》一書中都有提及。那樣的人生經歷,真是連小說都編不出來。這也讓我對他敬佩萬分。我相信,他絕對是一個直言敢言的知識份子,他不畏權勢,不為五斗米折腰,為所當為,甘願為了自己堅信的理念而付出一切,這樣的人,就是不折不扣的人格者。
而他之後的事蹟,我是從出道跑新聞之後才逐漸知曉的。
這其中,包括:他曾是台灣高檢署十大叛亂通緝犯之一;1990年,李登輝當選總統後,公開邀請他回國參加國是會議,但因為政府不願撤銷他的通緝犯身分而拒絕返國;刑法100條修正後,彭明敏的叛亂通緝撤銷,他終於返國,在桃園中正機場被接機人群簇擁得幾乎腳不沾地;1996年,他代表民進黨參加第一次總統直接民選,雖然落敗,但當年他在《台灣人民自救運動宣言》中主張的總統直接民選,終能親眼目睹且親身參與;之後,他慢慢淡出政治,也和民進黨之間漸行漸遠,他偶而在報章上提筆為文,但漸少參與公共事務。2022年4月8日病逝,享壽98歲。
《絕筆集》是他生前的最後一本書,他發表的最後一篇文章,是他逝世前8個月所寫就,可以說,他真的是春蠶到死絲方盡。
《絕筆集》說是一本書,其實是他晚年投書報章的集結。書名「絕筆」,不是意味這是一本遺書,而是如他在書中自序所言:「老而繼續寫文章,會有一種思慮,有浮雲似的在腦內一角閃過去,這會不會成為我最後的文章?…意思是到了這年紀,每次執筆都有絕筆的感覺。」但他還是振起最後一絲精神,勤於筆耕,把他對於國家大事的關懷與針砭,都形諸文字。
序文中,彭明敏也自述,他小時受日本教育,長大後學習外國語言,如英、德、法等西歐語,最晚接觸的反而是中文。所以,他的中文是靠著英中、法日、日英等字典習來的。他早年在日本念書,讀到東京帝國大學,二戰結束後返回台灣到台大任教,法學院院長是薩孟武,薩孟武致力要提高台大法學院的學術水準,就鼓勵(殆乎要求)教授寫論文在法學院的論文集出版。對於彭明敏的日式中文,薩孟武常常把原稿改得面目全非,包括文法、章節、措辭、文字,無一不修。修改完畢,彭明敏再清抄一次。
他說:「發現面對滿身瘡痍的原稿,清心淨神,個個字抄寫是作文進步的最佳辦法。」、「我現在能夠寫流利的中文,完全歸功於薩孟武先生的指導。」所以,他也「以近百歲滿腔的感激感動」,將這本書獻給薩孟武先生。
薩孟武教授早已仙逝多年,鼓明敏若不自己說出這段,沒人知道他的中文訓練是受到薩孟武的指導,但他毫不諱言,且滿懷感激,這正是讀書人飲水思源且不忘本的精神。
在本書中,彭明敏火力全開的批評藍綠兩黨政治領袖,那種批評,不是黨同伐異,而是直言不諱。
他非常反對蔡英文在公開場合演講時,像讀稿機般的只會照稿念。他說:「活在今日的台灣,常感覺國家重要部分已經『失控』,不知有人『執政』與否。以大多數選票當選的總統似乎與人民的距離越來越大,不幸地,她在庶民的印象中是不論場面大小,不論講話長短,手必持講稿,目不離稿,照念不誤,講者無神,聽者無心。其活潑親切、最高知識份子充滿智慧的一面,全無呈現。」
他建議:「將前美國總統羅斯福的『爐邊談話』及雷根每週一次的『總統廣播』擴大,全國電視電台每週同日同時以一小時做為『總統與人民對話』時間,前半小時總統不帶稿,以平易親切的語言解說某特定政策,後半小時則由媒體代表兩人做正面建設性的提問,實問實話。如此或能使人民感覺總統與民同在,縮小距離。」但蔡英文顯然沒採納他的建言。
其實,「總統直接與民眾溝通」的構想,其來有自。早在1990年4月4日,彭明敏就曾寫信給剛當選第8任總統的李登輝,信中提到:「人民對你的肯定和支持是你最大(而現今是唯一的)政治資產,你應該以此為後盾積極大膽去推行改革。我們建議你於就任新職時,將你在任期內要達成的改革目標,明確具體地一一列舉出來,並設定其實現的時間表(例如:國會全面改選、總統直接民選、省長直轄市長民選、釋放政治犯及其復權)。同時宣佈你決心排除萬難,不惜任何犧牲(包括辭職),為推行此改革而奮鬥。其後,若阻力太大,可以(仿美國或蘇聯總統)用電視等大眾媒體,直接訴請大眾輿論,要求人民支持,藉此削減你周圍的保守反對勢力。」彭明敏對李登輝充滿期待,也熱情提出得以讓李登輝擺脫舊勢力、舊包袱的方法,但他顯然也高估了李登輝,終李登輝任期,我們始終沒看到他「決心排除萬難,不惜任何犧牲(包括辭職)」這種決心。
論起對於政治領袖的評價,彭明敏對蔡英文並不那麼肯定:「她出身富家,溫良恭儉讓,早入官界,步步高昇到行政院副院長,全身細胞都是官僚,因此做事小心慎重,兼顧前後左右四面八方,認為多做必有錯,少做少錯,不可得罪任何人。作了總統,怕得罪中國,怕得罪國民黨,怕得罪既得特權者,遇到難事則龜縮不動。」
他也在文章中說:「大量削減『國家機密』,『機密』越多,民心疑惑越深。」此言是不是批評蔡英文將她的博士論文列為機密,封存三十年?不得而知。但他的說法實與多數國人的想法相符。所謂的公開透明,不就是應該要將國家機密的範圍縮到最小嗎?
他評批法務部長邱太三的任命案:「這個任命跌破不少人的眼鏡,包括其本人。真是天上掉下來的大禮,受寵若驚,多年來做大官之宿願終於實現,大笑破臉,喜悅表露無遺。那是連續抽到樂透大獎時之笑,是純粹最高至樂之笑,陶醉於快樂高潮之笑。雜念如即將面對複雜困難的矯正司法風紀、司法大改革、陳水扁案、同婚法律難題,以及其他重擔將迫他面對嚴峻考驗等,這些統統拋到天外,專心享受目前快樂就好。」、「在民主社會,公務員控訴媒體之例不多。…在電視節目中有人傳聞法務部長曾作關說,則動怒威脅要控訴,顯然忘記自己是誰。法務部長為原告,平民為被告,前者不但有『實質影響力』,也有赤裸的『直接影響力』。此超級利益衝突,看看部長和法官如何迴避。」
2020年總統大選前,賴清德出馬參加初選,欲挑戰大位,蔡英文動員一切力量反制,對此,彭明敏批評:「『連任優先』是欲連任者純為自私而發明的無恥口號,民主世界絕無僅有。」、「在民主國家,政黨內初選出現複數的總統候選人,是正常普通的事。曾親睹一政黨七、八個候選人初選,大家上台接受歡呼大家笑咪咪,非常快樂。」、「現在初選就大喊『團結』,文不對題,目前應該專心於初選,俟候選人決定後才喊『團結一致』,支持黨的正式候選人才對。現在狂喊『團結』者,在初選完成後在關鍵時刻,是否真會超越派系認真『團結』,才是一個考驗。」
他在書中也談到李登輝與柯文哲:「台灣菁英從政似不免變成雙重、甚至三重人格,其間奧妙,庶民心煩意亂,摸不著頭緒,難道這也是台灣人的悲哀之一。」
他對於李登輝的剖析,我覺得真是透澈,比一般人僅以「變色龍」三字帶過,要更深入許多。他說:「第一個李登輝是國民黨主席,維護『中國』和國民黨的利益;第二個李登輝是則認同台灣,主張台灣人應有自主的權利。…有人以為李說話常前後矛盾,是因為兩個不同的李登輝同時存在的緣故。」、「我常說,有兩個互相矛盾的身分在李登輝身上結合在一起。一是作為台灣人的李登輝,另一是作為中國國民黨主席的李登輝,前者要保護和伸張台灣人的政治權利即民主化,後者則為了『統一』中國,一些基本人權必須犧牲,他在此兩種立場上掙扎,天人交戰。」但他心底,還是認為李登輝是有其歷史地位的:「在台灣各方,經濟、政治、文化、社會的轉換時期,他站在過程中關鍵時點,主政成功,有形無形功勞甚大,相信在台灣歷史上,必將永久佔有偉大地位。」
《絕筆集》中,我唯一無法認同的評斷,是他對管中閔接任台大校長的批評:「就『管』個人來說,他是文化大學畢業生,未受過台大學風之薰陶,來做台大校長,是否妥當不無疑問。」事實上,彭明敏這種近似學閥的觀點,在他文章出刊後,果然也受到大量的反撲,導致他後來不得不再予辯解。
他說:「筆者從學生、助教、國外留學、副教授、教授以至系主任,全部青春奉獻於台大教學,卻因草擬一政治主張,被捕受刑,未聞大學當局,說一句『言論自由』、『學術自由』、『大學自治』來援護,反被解聘驅逐。現在國民黨餘孽大喊『大學自治』豈不使人噴飯。」
不得不說,彭明敏年輕時提出《台灣人民自救運動宣言》時,雖然早知道提出這樣的主張無異是以卵擊石,而後果然也被捕下獄,但時隔多年,他對於當年落難時無人伸出援手的情景,應該還是耿耿於懷。他以自身當年的經歷,抨擊那些現在大喊「大學自治」的學者,著實堅強有力。我亦認為,台大的確欠彭明敏一個道歉。
彭明敏一定是很痛恨國民黨的。
他對國民黨的批評很強烈:「殘酷的現實是:大敗逃來台灣,卻以征服者姿態出現,專制獨裁,屠殺良民,踐踏民意,一意孤行。荒唐無比者,失去中國七十年,還在主張領有中國。」
但他絕對不是只問立場、不問是非的「立場先行者」,面對綠營每年都要動員的「入聯宣達團」,彭明敏是打從心底反對。他直言:「若你們不改憲,永久無法入聯。你們應該用這些時間、精力和經費,拼命在台灣推動憲改,但沒有看到你們這樣做,因為那很艱難,來美較容易,你們避難就易,等於愚弄台灣人的天真,對不起台灣人的。」彭明敏自己是過來人,要實踐理想,路徑有難有易,他自己選擇當面挑戰權威,走了一條最難最艱險的路,但看到所謂的「入聯宣達團」,每年只是跑到美國去虛晃一招,顯然是選了一條最簡單又毫髮無傷的路,他當然嗤之以鼻。
他參與「全民公投反併吞」大會,卻遭到執政的民進黨政府冷處理,忍不住為文批評:「台北開會數日前,突然有人緊急動員,與台北集會同一日同一時間在高雄召開『反併吞』大會(但不提公投),儼然台北集會的冒牌版。…這個主意出於何人?呼之欲出,在他們的辭典中沒有『正義、格調、老實、公正』等字眼,懂的是在地方選舉中玩弄奧步打擊分化對方。將這類伎倆應用到國家大事是無品而卑怯的,『上下同流合污』,可悲!」、「坊間早已流言媒體主管、主編已被摸頭摸得乖乖的,這次難道要證實之。」、「這次當局對台北集會的態度和手法,與戒嚴時期國民黨用以對付黨外人士的伎倆,可媲美之。」
民主前輩看到當年的跟隨者一朝執政後,變得跟自己以前批評的獨裁政權毫二致,心中一定感慨:「言論自由是民主社會的基本要件,禁止合理批評不會促進團結,戒嚴政府以及其他獨裁專制政府都以『團結』作為藉口,剝奪言論自由。…過去二年蔡總統對於國民的團結,有多少貢獻,值得檢討。」、「有的作弊偽善,『定於一尊』,伸手媒體,有的老闆被摸頭或收買,通知旗下名嘴勿批評高層,名嘴不聽從者不知凡幾。噤聲中,一種『禁忌』逐漸形成,『言論自由』一角陷落了,寫作須先三思,自我檢閱,有無犯了『禁忌』。」
想當年,彭明敏勇於挑戰權威,提出了《台灣人民自救運動宣言》,呼籲國人從共產黨和國民黨之外,選擇第三條路。在他的先行之下,反對運動逐步發展到最後組成了民主進步黨,但如今回顧,民進黨真的帶領台灣走上了第三條路嗎?還是說,取得政權的民進黨反而又走回了與國民黨、甚至是共產黨無異的道路呢?
面對統治集團動輒以假訊息來控制人民的言論自由,彭明敏痛心疾首的引述法國十七世紀思想家伏爾泰的說法:『假如你想知道誰控制了你,那就看看誰是你不能評批的人。』」這段話,完全打中我的心坎。
只可惜,這樣一位直言無諱的知識份子逝去了。如今,在權力的誘惑和恫嚇下,面對執政當局,還有多少人敢說真話?不求名、不求利,只憑自己良心說話的人,愈來愈少。彭明敏在他生命的晚期,寫了一本《絕筆集》,莫非,這也預告著,敢說真話的人,也將要絕跡了嗎?
一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