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范立達
當年,我還在News98新聞台作廣播節目《阿達新聞檔案》時,每周六的時段,我都會撥一個小時的時間介紹新書。如果是中文書,我會邀請作者上節目,若是外文書,就請譯者來。我總認為,對一本書了解最深的,不是作者就是譯者,除了他們,誰能把一本書說得清楚透澈?但有時,出版社接到通告時,會擔心作者或譯者口拙,希望改由出版社的行銷企畫人員代打,但我都抵死不從。而為了不要在作者或譯者面前丟人,訪問前,我一定先把書好好讀過。我也相信,受邀上我節目談書的作者或譯者,事前可能會惶惶不安,但事後一定都覺得跟我聊得很開心,有互動又有共鳴。
我第一次遇見朱敬一老師,正是在這樣的場合。
那是發生在2003年8、9月間的事吧。時報出版社推出了一本很硬的好書《基本人權》,作者是朱敬一、李念祖兩位大師。這本書主要的內容是將我國司法院大法官會議所作成的解釋中,挑出一些最重要的釋憲案出來分析,同時也把大法官在解釋文、解釋理由書中未能清楚交代的某些觀點,再進一步的闡釋。當然,兩位作者也未必完全認同大法官在某些憲法解釋的看法,他們也會提出自己的見解,讓讀者能從另一個角度去思考問題。
李念祖老師是我很尊敬的法律學者。我長期跑司法新聞,也常參加跟法律相關的論壇。李老師的文章和言論,對於一個沒能拜入他門下的我來說,是非常重要的學習教材,也啟發我甚多。老師在憲法、特別是基本人權這一方面的見解與造詣,放眼國內,當屬於泰斗級人物。由他執筆撰寫《基本人權》一書,當然是絕佳人選。
朱敬一老師是中央研究院最年輕的院士,當年更是中央研究院副院長。在此之前,我才剛看過朱老師與林全合著的《經濟學的視野》,他在經濟學上的功力與成就當然無庸置疑,但我好奇的是,他為什麼會加入李念祖老師,一起寫下這部書?從經濟學者的眼中看法律,是不是會有不同的風景?
那時,我還不了解法律經濟學是怎麼一回事。對我而言,理察.波斯納(Richard Allen Posner)開創的法律經濟學派,那時還是個完全陌生的概念,不過,在努力讀完了《基本人權》這部書後,對於李、朱兩位老師分別從法律、經濟學兩種路徑下分析基本人權的價值,並將功利主義、平等自由主義,與市場自由主義的基本價值觀帶入一起探討時,頓時有種醍醐灌頂、視野大開的徹悟感,也起心動念想請兩位老師到節目裡來聊聊這本書。
我把想法跟製作人說了,他面有難色。兩位作者都是大師,也都是大忙人,有可能為了打書,連袂趕來電台跟我聊一個小時的書嗎?
但我告訴他,凡事不嘗試,就絕無機會,試過了不成功,總好過不試。於是,他跟出版社聯繫,想不到,出版社滿口答應,我猜想,有可能是因為《基本人權》這本書太難推了,突然接到電台主持人的邀約,或許真會喜出望外。再過一周,朱敬一、李念祖兩位老師就出現在電台的錄音室裡。
一開始,我感覺朱敬一老師的態度有些疏懶。我猜想,他大概覺得此行只是應出版社所求,也沒對我這個不起眼的主持人抱什麼奢望。我知道,很多電台主持人不見得在作節目前會作功課,更有些主持人是連書都還沒翻開,就敢在節目裡頭聊書。作者如果應邀上這種節目,心中一定很不開心。我猜想,朱敬一老師可能也沒期待我會讀完這本書,所以他感覺起來也不太帶勁。但我也不吭氣,僅行禮如儀的向他們兩位介紹了待會兒節目預錄的流程。可是,等到節目開錄,我針對書裡的內容,提出一個又一個的問題,和他們非常熱烈的討論、辯論和交換意見後,朱老師的眼睛就瞪大了。
錄完第一段,趁著休息時間,朱敬一老師把我手上的書一把抓去,隨手翻翻,看到我在書裡畫滿了重點,不覺失笑。他對著身旁的李念祖老師說:「他還真的有看書耶!」
之後,朱老師的態度完全改觀,他非常熱切的加入討論,而且提出了很多讓我耳目一新的觀念。那一個小時,我不只是在訪談,更像在上課,非常如沐春風。
一個小時後,節目錄完了,但我還意猶未盡。因為這本書裡還有太多我想談的題目,還沒談到。我大膽的問李念祖、朱敬一老師,還有沒有時間和興趣,再錄一集?
朱老師看了一下身旁的李念祖,說:「我是還有時間,可以再跟他聊聊,你呢?」李老師也點頭。於是,我們馬上預錄了第二個小時的節目。而這本《基本人權》,也成為我在《阿達新聞檔案》節目中,唯一用了兩個小時介紹的書。
此後多年,我也陸陸續續讀了朱老師的《朱敬一講社會科學》(上、中、下冊)、《給青年知識追求者的信》,頗有所獲。這時,也才發現朱老師雖然是經濟學家,但他的學問涉獵極廣,不限一家之言。古云:「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誠哉斯言。
《千卷耕讀一卷評》是朱敬一老師最新出版的新書。從書名就可知道,這部書其實是一本書評的集結。出版社非常用心的把朱老師近年來的79篇書評收入書中,並且按照文章屬性分成「台灣中國」、「歷史切片」、「經濟思潮」、「企業管理」、「知識邊界」、「腦與科技」、「人物傳記」、「生活影藝」八類,篇篇精彩,都頗具可讀性。
我自己也是個書蟲,嗜書如命。論起學問,我是遠遠不及朱老師的。但若論到愛書嗜讀的性格,應該如出一輒。
近年來,我努力維持每兩周在臉書上寫一篇讀書心得的習慣。兩周一篇,看來不多,但這事說來簡單,真正實踐下來,卻很折磨自己。因為,文章,可以兩周只寫一篇,書,可不能兩周只讀一本。所讀的書不可能本本精彩,也不可能每本讀完之後都會思潮起伏,心中感想不吐不快。倘若某本書讀了無感,那就只好再讀一本。讀著讀著,截稿之日愈逼愈近,心理壓力也就愈來愈大,這就是自我折磨。
當然,兩周交一次讀書心得,沒人逼我,大可以脫稿。但寫文章,是一種自我承諾,答應自己的事,最不能黃牛,所以壓力也就最大。
看到朱敬一老師這部新書取名為《「千卷」耕讀「一卷」評》,真是於我心有戚戚焉,我相信,朱老師也不可能每讀完一本書就寫一篇書評,一定是覺得該書寫得太好或寫得太爛,讀完後深有所感,才會下筆為文。而老師眼界自然高過於我,他讀了千卷,才為其中一卷寫下書評,被他欽點到的書,一定都是非常值得拿出來討論。但也由此可知,他這本新書的濃度一定驚人,絕對是大量知識累積後的心得與品評。
所以,當我得知朱老師出了這本書後,馬上就買來拜讀。這一讀,真是不得了。螢光筆把整本書精彩重點畫滿了不說,書中許多觀點,也大大啟發了我。更重要的是,老師文筆輕鬆明快幽默又辛辣,讀來不免再三拍案叫絕。
常說,文如其人。讀朱敬一老師的書,就能感受到他的為人一定帶著任俠之氣。朱熹曾說:「狂者,志極高而行不掩。」這個「狂」字,也可以結結實實的用在朱老師身上。
讀朱老師的文章,覺得暢快。這和他下筆如流水應該也有關係。
朱老師自己就說,他一個半小時能寫下1500字。只要給他一口公文信封廢紙袋,一枝原子筆,一場無聊會議開完後,就有1000字初稿,事後小做刪修,庶幾完工矣。這樣一氣呵成的文章,簡直到了「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的境界,自然讀來暢快。
除了文章暢快,他用語更直白,大膽無諱。批判他人時,「鬼扯」、「狗屁不通」、「豬狗不如」等辛辣字句傾洩而出,毫不留情。但他直斥其非時,言之有物且言之成理,被他修理之人大概也只能默默吞忍。例如,他批評《新社會契約》的作者Minouche Shafik時,直指「一個人對民主自由的理解如此淺薄、對於專制體制的認識如此浮面、對中國共產黨所造成的危害如此一無所知,真是令人驚訝。」、「這樣的知識背景,我很難想像能夠理性討論『社會契約』。而她能夠成為LSE與Columbia的校長,我也感到深沉的遺憾。」身為讀者,讀到此處,只感到大快人心,相當過癮。
讀完《千卷耕讀一卷評》,當然有些心得。
很明白的,朱老師是一位堅決反共之人。他反共的原因, 在我看來,與統獨無關,反而與民主、自由的價值觀有關。直言之,他是一個絕對反對集權主義的人。
在書中,朱老師提到一個觀念,他說:「一中各表、九二共識、憲法一中、一國兩制、一國兩府、一邊一國、維持現狀、終極統一、終極獨立、特殊國與國、兩岸一家親,這些論述統統沒有『民主』因素,中華民國在台灣是個民主體制;任何涉及台灣走向的憲政論述,怎麼可能不經過民主程序?又怎麼可能靠文字鑽研,就迴避人民的角色?」
他認為,台灣任何人都可以有不同的統獨論述,但唯有透過憲政機制決定的國家走向,才是民主的共同抉擇。
所以,他覺得台灣如果要建構一個有力的、具有凝聚人心作用的論述,必須要從「民主」出發,而不必要在「民族」中糾纏。他這套「民族vs.民主」的論述, 也呼應了余英時教授的觀點,更是我以前從沒有想過的,看到朱老師這麼一分析,頓時有茅塞頓開之感。
朱老師認為,民族文化血緣,畢竟與民主自由的生活方式是兩回事,中國與台灣之間,不是「民族」的問題,而是「民主」的問題。他也引述余英時教授的說法,民主是價值體系的一環,但民族、血緣、歷史、文化卻是感情面的牽繫,如果能疏解中國大陸14億人民民族主義的糾結,對中國人民與中國共產黨加以區隔,對台灣安全絕對是有好處的。
朱老師也提出一套基於民主的「保台」完整論述。A、我們為什麼要保台?是因為我們珍惜台灣的民主制度與生活方式,不希望被極權統治。B、我們為什麼要備戰?因為任何人若想要用武力強加於我們,扭曲我們自主的民主認知,我們當然得拒絕。戰備,就是要嚇阻打算強加於我的外力。C、我們的軍隊在捍衛什麼?他們要捍衛中華民國的憲法、民主、自由。
朱老師分析事理,不是意識形態先行,而是以民主法治等基本價值作為最重要的資產。這麼珍貴的資產,所有生活在台灣這塊土地上的人民都不可能揚棄,而為了守護這些價值,當然要「保台」。
他也引述李登輝的說法:「民主走到極限,就是獨立。」坦白說,這樣的觀點我之前從沒聽過(之前,我只聽說「急獨促統,急統促獨」的論點),但看到朱老師解釋,當台灣的立法、地方官、總統、憲法增修等國家框架全是由2300萬人民決定的時候,台灣當然是獨立的。這麼一說,我竟也豁然貫通,完全認同。他也引余英時教授的說法:「世界上誠然有許多獨立而不民主的國家,但是卻沒有民主而不獨立的國家。」這樣的說法,也完全無從反駁。
朱老師認為,「人本」非常重要,而他直指中共令人厭惡的關鍵核心,就是它完全而絕對的泯滅人性,幾乎是把「不人本」做到極致。
除了共產主義、極權主義,朱老師也反對帝國主義。
在本書中,朱老師不只一次提到「帝國主義強國環境下培養的學者,就是不容易看到帝國主義對其他弱國造成的壓迫。」他對於許多國外著作的批判,就是由此出發。許多外國學者把歐美的先進制度或富庶環境視為理所當然,也不反省他們的先人曾經以帝國主義的強權之姿去壓迫殖民地,對於這樣夸夸而談的學者,朱老師在書評中可是不留情面的痛加批判。
在幾篇書評中,朱老師也提到他對AI和大數據的看法。他認為,在AI時代,知識絕對不可能共享,甚至不平等也將加劇,也會擴大初始階段已然創造的不公平。因為,資訊大量不公平是源頭,造成AI只能為資訊強者所用,以致於資訊弱勢的我們失去自由。他更提到,AI將大幅穩固獨裁者的地位,因為,利用AI與大數據,集權者掌控人民的資料易如反掌,以前的獨裁者還會擔心政變,但AI 不會政變,所以獨裁將更穩固。
他也認為,網際網路與社群媒體都對獨裁者有利。演算法要精準操作,需要大數據的背景分析與人工智慧的運算。關於大數據,很顯然政府手上最多。於是,獨裁政權如中共者,就可以運用他們擁有的大數據與人工智慧,嚴密監控人民,甚至完成社會計點系統,用未來獎懲規範人民當下的行為。
這樣的觀點,和哈拉瑞在《連結》一書中的預判,幾乎完全雷同。引一句朱老師在書中所說的話:「頂尖的研究者都有驚人的透視力;他們能夠在細部推導、實驗分析、統計迴歸之前,就大概『猜到』可能的結論。」我認為,哈拉瑞和朱老師都是這樣的頂尖研究者。
而這樣的天賦,用朱老師自己的話來形容,應該就是所謂的「洞見」。
朱老師說,方法可以傳承、標準化,但是洞見沒有辦做成標準化的模組,然後教授、傳承。所有重要的問題、重要的研究,都是洞見占八、九成,方法只有一、二成。方法可以學習,但「洞見」很難。激越的研究者之所以激越,不是因為隨機試驗,而是因為他們連結諸點的狂野思路。
朱老師在本書中也反覆鼓吹他的「不住相閱讀」。所謂的「不住相閱讀」,是指不計目的的廣泛閱讀,讓腦子裡充滿龐雜無序的知識。他認為,讀非專業書籍,本來就應該內容不設限,任何知識棗吞之後,再由腦神經網絡去篩選吸收。因為不住相,所以腦袋的吸收全無系統,凌亂雜沓。但若哪一天心有靈犀,銜接那些雜沓之點,就能自然成章。
我自己就是個讀書很雜的人,應該與老師的「不住相閱讀」若合符節,也偶而會在心有靈犀時,把昔日所讀的資訊順手拈來運用,頗有神妙之感。但我深知,我再怎麼閱讀,應該都無法達到朱老師的境界,或許,這就是因為他具有我所不具備的「洞見」之故吧。
在本書中,朱老師也提到他對一些知名人物的看法。他非常不欣賞賈伯斯、馬斯克之類的人。他提到,這些人物都雖然本身都有過人的長才與天賦,但他們對待員工苛刻,只會對弱者發脾氣,就算他們的成就的確改變了世界,但也是一將功成萬骨枯,而且,他更擔心,這些天才如果走偏了,對世界會造成更大的威脅。因為,人文社會的怪咖只是「鐘樓怪人」,但現代欠缺人文素養的「科學怪人」為害可能更大。
他也不喜歡季辛吉。
他認為季辛吉就是個利用中國關係大賺其財的機會主義者。在一篇書評中,朱敬一老師說:「季辛吉的論述提出50年之後,中國不但沒有走向民主,反而是更極權專制。在此同時,季氏還是在用閃爍的言詞繼續胡說八道、繼續當說客掮商、繼續賺錢、繼續看新疆與香港人民的失去民主自由、繼續做個不要臉的紅頂商人。他幾十年來,一直在探索十八層地獄的地下樓。我希望,他能在適當的地方尋得他的歸宿。」這真是我看過對季辛吉最嚴厲的批評了!
相較起來,朱老師欣賞的人,都是學者。
例如中研院院士陳定信教授、例如胡適、例如余英時。
他覺得,一個好的教授,對失敗失誤者的關心、疼惜、扶持,恐怕還要大於他對於成功者的喜悅。教授們若能把一個原本脫軌的學者拉回來,那才是真正的滿足。我能感受到,這也是朱老師對學生的態度。
對於胡適,朱老師說,胡適與他有三個共同點:都是中央研究院院士、都做過中華民國駐外大使、文字上都頗多戲謔。但我覺得,朱老師心中與胡適更相映之處,應該是覺得他們兩人的學問都做到「遍地開花」,既淵且博。天才才會佩服天才,天才才會欣賞天才,大概就是這樣的意思。
至於余英時教授,朱老師的景仰之情可謂溢於言表。一方面,余英時教授治學之深,地位無可撼動。二方面,余英時堅決反共,其理由剛好與朱老師的思想路徑不謀而合。
余英時教授曾自述,寫文章有如小鳥銜水救山林之火。而朱老師筆耕不輟,雖然自知振衰起敝的效果有限,但知識分子本來就是寧鳴而死,不默而生。從而,他始終未曾擱筆。
余英時教授曾說,崛起的極權統治者,個性上通常具有「痞」、「狠」兩項特質。朱老師承襲這樣的觀點,再加上「陰」,並認完全完可以套用在共產黨領導人的身上。
但我認為,朱老師除了認為與余英時教授志同道合之外,余教授「胸中磊磊,無閹然媚世之習」的自評,應該更是朱老師常引之為座右銘的銘言。朱老師曾言:「做人完整與完美完全不同,我們永遠不會完美,但是一定要努力使自己完整。」誠哉斯言。
朱老師是經濟學家,但在本書中,他提到經濟學之處並不多。不過,底下他寫到的這段文字,是非常值得咀嚼的:「在任何市場交易的自由社會,總是有一些自願的市場交易是不被允許的。這種『禁止交易』或是『管制交易』的線究竟畫得靠左或靠右,可以討論,而討論的判準,效率也許是其一,但是更重要的,就是公平、正義、人權、自由等公認的文明價值。『市場更完整』是一句廢話,因為市場本身不是目的;它只是手段。沒有奴隸交易確實使勞動市場不完整,但是那正是憲法保障的價值;自由民主憲政邏輯不希望侵犯人權的勞動市場『太完整」!
讀完本書,可以深刻感受到朱老師的治學嚴謹、憂國憂民,畢生致力於捍衛自由民主及人本價值,更能體會一位知識分子對社會的深切關懷。讀這樣一位磊磊君子的暢意書評,心中也不免暢快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