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范立達(本會理事)
再過10天,父親入住養生村就滿7個月了。
從這幾個月的就近觀察,我發現父親失智症的情況愈來愈嚴重,他的短期記憶變得更加模糊,他問過的話,例如:「媽媽呢?」會在我們回答他之後半分鐘,再次重覆提問。而每次,他聽到答案後的反應都不一樣。有時沉默,有時難過,有時困惑,有時憤怒。我們從Google map街景服務功能找到他昔日住家外觀的照片,截圖之後存在手機裡。當他再次詢問:「媽媽呢?」我們就打開手機,翻出照片,指給他看,說:「媽媽就在這裡。」、「她一個人住。」、「她說她不想搬過來。」他看著照片,有時認得出那是他家,有時認不出。更有時,他會問我們,照片中的房子在哪兒?我們告訴他,在某某路上,他會疑惑,會反問,是在台南?在嘉義?在新竹?在苗栗?他提到的都是很久很久之前曾經住過的地方,但他卻完全不記得,在台北的家裡,他已經住了40年。在他腦海裡,他記得的是半世紀之前的事。
有幾次晚上,他的看護外出散步回來,他抬頭看著她,會一臉迷惑,問道:「妳是哪位?」
我們解釋,她是照顧老爸的人,每天幫老爸洗澡…。說到洗澡,老爸會勃然大怒,說:「我怎麼可能讓別人幫我洗澡?」我們正要再說明,他又怒說:「我如果讓人幫我洗澡,我就天打雷劈,死在這裡!」他羞憤到發起毒咒,為人子女的我們,當然不好再辯,只好哄他。反正,再過一分鐘,他又忘了他說過什麼話。
老爸變得不像當年,不再是能為全家遮風蔽雨的大樹。他很脆弱,很敏感,很畏懼,情緒起伏不定。我們猜想,他一定有時也會覺得自己像被困在某座迷宮裡,但下一瞬間,他可能連這樣的困惑都忘了。他忘了事,但波動的情緒依然還留存在他身上。就像有時我們睡醒,會發現自己嘴角掛著微笑,或眼尾帶著淚水,然而,為什麼微笑?為什麼流淚?那樣的記憶就像晨霧,已然消散無蹤。
每晚陪著老爸,望著他迷茫的眼神,我常會好奇此時此刻的他,腦海裡在想些什麼?我想問他,但他不一定說得出來。有時,他連要說出一句完整的話語,都有困難。
在這樣的時空背景下,我看到了韓國作家金英夏的小說《殺人者的記憶法》。讀完後,突然感覺這本書就像是刻意寫給我看的。因為,書中描寫失智老人的模樣,幾乎完全呼應父親的日常。我很難想像,以金英夏的年紀(1968年出生),他為何能如此深刻的寫出失智老人的一切?他身邊也有一個這樣的範本供他參照嗎?就算有,但他又如何走進失智老人的內心世界,並挖掘得這麼深入?
《殺人者的記憶法》裡的主角,是一名罹患阿茲海默症的73歲孤獨老人金炳秀。這本書是以第一人稱的方式,書寫由金炳秀眼中所看到的世界。
主角金炳秀自述,在年輕時代,他曾是一個連續殺人魔,從16歲殺死自己的父親開始,他在持續不斷殺人長達30年後,至45歲時才收手。但等他到了老年時,他卻發現(或是懷疑)住家附近出現另一個連續殺人犯朴柱泰,可是自己收養的女兒恩煕卻愛上他。為了要保護女兒,他決定重操舊業,殺掉朴柱泰。
但金炳秀的困難在於他的失智症。他很明白自己的腦袋漸漸不靈光,很多辭彙、很多事情都記不牢靠。他自述,他的「詞彙逐漸消失,我的頭部變得像海一樣平滑、出現漏洞,所有東西為之流失。」在這種情形下,他要怎麼去策劃一起精密的謀殺案,如何能夠神不知、鬼不覺的奪走朴柱泰的生命?
這本書的述事方式很精彩,結局的反轉也很驚人,由於不能爆雷,所以故事情節無法多加描述。但本書最令我驚艷的,還是他對失智老人的描述。金英夏在書中寫到,失智老人彼此之間會一直反覆說著沒有意義的話,但卻也會引起爆笑。因為,「喝醉的人在一起時,彼此也很高興吧?因為愉快的對話並不需要智力啊!」
看到這段文字時,我真的嚇了一跳。因為,那樣的場景,我也見過。
我跟朋友聚餐喝酒後,彼此之間真的會說出一堆言不及義的胡言亂語,或是完全不好笑的笑話,但彼此之間還是會哄堂大笑,那正是因為浸泡在酒精裡的大腦,根本就失去作用的緣故。而我也不只一次看到看護傳來的影片。影片中,父親和養生村裡幾位九十餘歲的老奶奶們聊天,他們之間的對話完全是雞同鴨講,但雙方都聊得好開心,而且,真的會不時爆笑,就跟金英夏描述的場景一模一樣。
書中也描述,金炳秀「有時會突然說出『我什麼時候說過?』這樣的否認,而且還會突然發起脾氣。」我得承認,這樣的描述,也出現在我父親身上,真是有太深刻、太強烈的既視感了。
書中有一段描述金炳秀試圖向養女恩煕解釋朴柱泰是壞人的場景,他說:「我的話語太沒有頭緒,所以她聽不懂。我的心情就好像剛學英語的人在美國人面前說話一樣。我盡最大努力說明,對方也盡全力聽,但完全無法溝通。我們的對話最終宣告失敗。心急的我愈發口齒不清。語言總是比行動緩慢、不確實,而且曖昧模糊。」
我完全明白金炳秀焦慮的心情,因為,父親幾次試圖想跟我溝通某些事時,他話不成篇,而他的焦急與挫敗,就和金炳秀一模一樣。
醫生也向金炳秀簡單解釋失智症是怎麼一回事:「您想想看裝載貨物的火車不知道鐵軌已經中斷,仍然繼續行駛的狀況。最後會怎麼樣?火車和貨物在鐵軌中斷的地點會一直堆積,對吧?到最後會亂成一團吧?老伯,這就是您的腦裡正在進行的事。」
而回應醫生的說法,金炳秀感受到:「如果喪失過去的記憶,我無法得知我究竟是誰,如果不能記住未來,我永遠只能停留在現在;如果沒有過去和未來,現在又有什麼意義?但有什麼辦法呢?鐵軌中斷的話,火車也只能停止。」
他自述:「老年痴呆症病患就如同搞錯日期、提早一天到機場去的旅客。在與報到櫃檯的航空公司職員見面之前,他堅定自己是正確的。櫃職員搖搖頭說,很抱歉,您提早一天來了,但是他覺得職員看錯了。隔天他又到櫃檯去,並且和職員反覆相同的台詞。這種事情每天重覆,他永遠無法『準確』到達機場,一直在機場周邊徘徊。他不是被關在現在,而是在某個不是過去、現在和未來的地方。在漸增的孤獨和恐怖中,他變成什麼都不做的人,不,變成什麼都不能做的人。」
在書中,金炳秀為了要抓住記憶的尾巴,他養成了隨手寫下他的所見所思,也寫下了他的心情。
「人類是關在名為時間的監獄裡的囚犯,罹患老年痴呆症的人則是關在牆壁越來越窄的監獄裡的罪囚,而且變窄的速度越來越快。我覺得快窒息了。」、「他們不知道,我現在正在接受處罰。神已經決定要對我進行何種處罰,我已經走進遺忘之中。」、「可怕的不是惡,而是時間。因為沒有人能夠贏過它。」、「失去了記憶,心靈的停駐之處也於焉消失。」、「這和已經忘記的不同,感覺好像是根本沒發生過的事件一樣。」
他自嘲:「可以沒有痛苦的死去,那是我唯一的安慰。我在死去之前會變成傻瓜,連我自己是誰都不知道。」、「村裡有人只要喝了酒,就會把酒席上發生的事情全部忘記。死亡也許是一杯能遺忘生命這個無聊酒席的毒酒。」
到後來,金炳秀連執筆記錄都有困難,他買了一台外語學習用錄音機,像項鍊一樣掛在脖子上,想做什麼事情的時候,都先錄音再做事,做到一半如果忘了,就按下錄音機播放鍵,於是,他就能靠機器的幫助,提醒他正在做些什麼事。
但即便如此,還是無法控制他的失智狀況。他說:「我和藥的關係就是如此。想吃藥的話,一定需要記憶力,因為沒有,所以沒辦法吃藥。」、「我明明是進來房間裡要做什麼,但卻完全想不起來,傻傻地站 在房間裡好久。操縱我的神好像放掉了操縱桿。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發呆了好一會兒。」
更可怕的是,他發現他會出現暴力行為,而且完全不記得自己做過這些事。「看到女兒脖子上有勒痕,以為是被男朋友勒的,但在逼問之下,才知道是自己進女兒的房間勒了她的脖子。」
他很痛苦,也知道自己的腦部正在萎縮,「以後就會像乾癟的核桃一樣。」但,「我的痛苦沒有字幕,所以不能閱讀。」
他告訴自己,一定要把握有限的時間,去做自己最想做的事:「如果有,絕對不要遲疑,一定要去做。誰知道明天早上眼睛還能不能睜開呢?」但想做的事情,不能太多,不能複雜,「把一切單純化是最好的,而且必須養成一次只做一件事情的習慣。」
他引用詩人法蘭西斯.湯普森的名言:「我們所有人都在他人的痛苦中誕生,在自己的苦痛中死亡。」發現自己生命和自我意識逐漸耗盡時,這樣的感觸一定更深刻。
小說的最後,金炳秀自己覺得:「我悠悠地漂浮在溫水裡,安靜而平穩。我是誰?這是哪裡?微風從空中吹來,我不停地在那裡游著,而無論再怎麼游也無法脫離這裡。這個沒有聲音、沒有震動的世界漸漸變小,不斷地變小,然後變成一個小點,變成宇宙的灰塵,不,連灰塵也於焉消失。」
失智所造成的困惑,最後都會消失,而那時,自我意識也都不復存在。人,變得像是株會移動的植物,對外界任何的刺激,都不再有反應。我陪在父親身邊,知道這一天早晚會來臨,又很怕這一天太快到達。人生,有太多無能為力,在我面前的老爸是如此,在金英夏《殺人者的記憶法》故事中的金炳秀,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