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范立達(本會理事)
農曆年剛過完,恢復上班的第一天就收到藝人大S在日本病逝的訊息。如此年輕,如此猝不及防,眾人不免扼腕嘆息。這幾日,新聞媒體一再回顧她的過往情史,恩恩怨怨,真的只能留與後人說。在這樣的眾聲喧嘩中,我卻突然想到前一段時間在開車時收聽《給我一個故事的時間》podcast節目,聽到主持人許婷婷和李彬如介紹一本書《在那邊的鬼》。都是情愛與割捨,都是嘆息。在思潮起伏的滿滿情緒下,不如就來談談這本書吧!
《在那邊的鬼》是一本奇書,許婷婷和李彬如在podcast《給我一個故事的時間》裡介紹得更是精彩又離奇,當時聽完節目,就忍不住馬上把這本書買來看。看完之後,對作者和書中的主角更是好奇心,於是又上網好好追查了一下相關人物的生平。說真的,我從沒對一本書的背景下過這麼多功夫去研究,但還真有意思。
先說這本書的作者井上荒野,她在2008年拿下直木賞,自然在日本文壇上具有一定份量。她的父親井上光晴,也是一位作家。井上荒野寫下《在那邊的鬼》,其實是把真實世界的事件小說化。書中的男主角白木篤郎,就是她的父親井上光晴。書中的女主角長內美晴,在真實世界的原名叫三谷晴美(作者在此用了真實世界的「晴美」與小說中的「美晴」名字順序對調的手法),晴美後來出家,法名為瀨戶內寂聽。而書中的女主角出家後的法名叫寂光(又是一個「寂聽」與「寂光」的對照)。在書裡,長內美晴是白木篤郎的情婦,而在現實世界中,三谷晴美也的確是父親井上光晴外遇的對象。
此外,書中提到白木篤郎的妻子笙子,的確也是照著井上光晴在現實生活中妻子的原型所描繪。
換句話說,這本書的作者等於是透過她手中的一枝筆,把她父親、母親和父親外遇的情人,這樣的三角戀赤裸裸地揭露出來。若說八卦,哪有什麼小說會比這種題材更勁爆?
其實,很久以前,我身邊的朋友就曾說過這樣的笑話:「交女朋友,不要惹拿筆的,也不要惹學法的。如果你招惹拿筆的,她以後一定把你寫死!如果你招惹學法的,她絕對把你告死!」井上光晴、三谷晴美、井上荒野,三個人都是拿筆的,結果,最後把故事寫出來的,是女兒,而不是「外面的女人」,這也是很奇特的事。我不免好奇,井上荒野寫下這本小說,莫非是要為母親出一口氣?
其實,透過小說,把「情敵」、「對手」寫死的故事,之前有過好幾樁。例如,李昂的《北港香爐人人插》,出版之際就一直被認為是在影射當時在野陣營中極具知名度的建國妖姬;蘇玉珍出版的《一個作家之死》,更是不折不扣的影射前夫苦苓淫亂情史;又如光碟事件女主角璩美鳳在她那本《懺情錄》中,對她之前男友的描繪,也相當具體;寫下《離開心更寬》的鄭春悅,是立委黃義交的前妻,她在長期忍受丈夫拈花惹草的生活後,終於回擊。總之,這些小說推出後,不管內容是寫實或虛構,被點到名的主角,都只能默默吞忍,難以抗辯。
筆可以殺人,這樣血淋淋的例子,不勝枚舉。
但井上荒野的這本書,我細細讀來,卻感覺不到一絲殺氣。我不覺得她在父親死後多年出版這本書,是在為母親和自己復仇,是在向父親當年的情婦宣戰。相反的,書中對父親與情婦的這段不倫戀,反而透露出更多的理解與同情,與「愛上不該愛的人」的無奈。
本書於2019年在日本出版時,三谷晴美已經高齡97歲了(她活到99歲,於2021年辭世),若說井上荒野寫書的目的是為了報復,她應該更早執筆,而不是等到對手行將就木時,才放馬後砲,這樣的復仇,也未免遲到太久。所以,我倒寧願換個角度思考,井上荒野寫下這本書,是不是為了要替父親、母親和三谷晴美之間的糾葛,作一個較完整的紀錄,一方面破解外界紛紛擾擾的獵奇與流言蜚語,一方面也還原這段歷史公案中每個角色的真實定位。
其實,三谷晴美的確是一位非常驚世駭俗之人。她的我行我素,已經到了全日本社會皆為之側目的地步,但她仍然無所畏懼。套一句現代流行的說法,就是「勇於做自己」。但想想,她出生在1922年(也就是民國11年),那是一個多麼保守、多麼封建的時代?在那樣守舊的傳統社會裡,她對愛情的追求,幾乎到了奮不顧身的地步,那又是多麼的令人動容與戰慄?
她20歲,讀大學時,就跟自己的老師發生師生戀,兩人結婚後搬到中國北京,5年後,她愛上丈夫的學生。為了愛,她拋下了丈夫和3歲的女兒,與情人私奔。但她和情人的生活過得並不順遂,最後還是分手。1950年,28歲的她與早已有名無實的丈夫協議離婚,旋即再與已婚的小說家小杉仁二郎相戀,但到了1966年,時年44歲的她又愛上了有家室的井上光晴,再與男友分手。而她和井上光晴的糾葛,也因為光晴的過於花心,導致她最後終於下定決心割捨。
她割捨戀情的方式也非常激烈。1973年,51歲的她竟選擇以出家方式結束所有塵緣,法名瀨戶內寂聽。
但出家後的寂聽,與井上光晴從此就斷了聯繫嗎?倒也不是。他們之間雖然此後再無肉體關係,但還是維持著長期的友誼,寂聽甚至登堂入室,常到光晴家中作客,並正式結識了光晴的妻子與女兒,還因此成了朋友。光晴罹患癌症病逝,寂聽還在他的喪禮中致悼辭。他埋骨於寂聽擔任住持的寺廟裡,後來光晴的妻子離世時,遺言也說要葬在同處。
這是一個多麼奇妙的三人關係啊。
作者井上荒野藉由書中的妻子笙子之口說出這段心情:「她若是死後也想待在篤郎身邊,那我也要。篤郎也會這麼期待吧。就跟他生前一樣。她與我,兩個都在身邊。只是我會比她早一點再見到篤郎,這一點讓我稍微雀躍。」
年輕時的三谷晴美,時常在她的小說中,寫下自己的戀愛故事,但由於情節描述過於赤裸,還被冠上「子宮作家」的稱號,甚至一度被日本文壇封殺長達5年,但她不以為意。她周旋於眾多男人之間,緋聞不斷,她也不在意別人的眼光。據說,井上荒野之所以會寫出《在那邊的鬼》這本書,還是受到出家後的瀨戶內寂聽的鼓勵。寂聽不僅讓荒野採訪、說出了過往不倫戀情的細節,在此書出版之際,還直言:「作者的父親井上光晴,與我開始不倫的時候,作者才5歲。」真的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從本書末頁的參考書目中,也可以看到,井上荒野為了寫這本書,一共參考了11本著作,其中8本的作者正是寂聽/晴美,另兩本則是別人為寂聽所寫的傳記,只有一本是父親井上光晴的詩集。顯然,寂聽/晴美的身影或精神,的確貫穿了這本小說。
而在出版社舉辦的座談會中,寂聽也受邀出席,並坦言:「和井上之間,我本來就不認為是外遇的關係,井上也沒那麼想。就算到現在,我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只是他不巧有太太而已。愛上了也沒辦法,就像是打雷掉在頭上一樣,不可能逃的。」荒野對此也回應說:「真的是這樣。說因為是外遇所以不行啦、有家室就算了之類,我覺得施加種種條件的愛情,才是不純粹。」(本段引自栖來光,「追悼瀨戶內寂聽:日本『子宮作家』的百年性平史詩」)
這麼看來,荒野對於寂聽的言行舉止,真的有超越常人的深切體認與寬容。
這本《在那邊的鬼》是以兩位女主角長內美晴、笙子的自述方式,娓娓道出她們與共同的男人白木篤郎相處的情形,時序是從1966年春天一路寫到2014年,前後長達48年。比較特別的是,作為本書核心人物的白木,反而沒有話語權,他在全書中的一言一行,都是透過身旁兩名最親密的女人所訴出。
在書裡,白木篤郎被刻劃成一個軟弱、愛說謊,喜歡虛張聲勢,又愛逃避現實的矮小男人(難道這是作者井上荒野眼中的父親形象?),他寫下的文章都由妻子笙子謄在稿子上再交給出版社,遇到思路不濟時,他甚至還請妻子代筆幫他創作好幾篇小說。
他喜歡對外誇耀自己的妻子很美麗、廚藝又佳,甚至在情婦美晴面前也不諱言他戴的圍巾是妻子編織的。而他歷次出軌時,也都會有意無意的讓妻子知道。這種心態似乎是認為自己在感情世界裡永遠佔上風,女人就算知道任何窘困的訊息,也不會離他而去。
但他的自信從何而來?
作者的筆很冷酷的拆穿這一切:「他一副搞得好像什麼場合都能把自己變成主角的樣子,實則那可能不過只是他的偽裝秀…就我所知,他在文壇裡根本沒有一個稱得上是朋友的朋友。」、「篤郎不說謊就不是篤郎了啊。他不說謊,就活不下去了呀。」、「篤郎是個無可救藥的說謊大王,但是他這種時候的慷慨激昂與忿懣卻是如假包換的真。這也是他這個男人最最糟糕的地方。明明砂滓就只要是砂滓,本質就只要是砂滓就好了。」
書中也描述,在某次作家、編輯們最喜歡群眾的居酒屋裡,篤郎無意間闖進來,一桌一桌的和大家喝酒打哈哈,看似熱絡,但酒過三巡之後,與他同桌的酒伴都一個一個轉到別桌喝酒,最後,他只是一個孤零零的人呆坐著…。
井上荒野這段文字的書寫,簡直像是把父親五花大綁,狠狠的鞭得血肉模糊。
在書中,作者也剖析女主角長內美晴對愛情的追求。
美晴如此自訴愛上白木篤郎的原因。「我不是因為有任何契機而喜歡上他,我是沒有任何理由地喜歡上他,就像是被雷給打中一樣。」
「我從來沒想過要把自己的男人變成獨屬於自己的所有物,也不認為自己可以。不只白木,任何人終究不可能成為任何人一人的所有,無論有沒有家庭。」
美晴知道篤郎週旋在妻子與她之間,但為了愛,她只能承受。「一如他總是毫不害臊地自吹自擂他自己的小說,他也同樣對我誇耀著他的妻。於是我知道,這男人是決計不會為了我拋下妻子的。同時,他與其說是想讓我清楚這事實,更不如說他是在向他自己確認,更甚者向我倆確認,確認我們是可以講這種話的關係、我是一個可以講這些話的女人。」
「我從來不曾只是因為想見他而打電話去他家,這就像是我跟他之間一種無言的默契。只有白木會在想打電話的時候打,在想相見的時候見。為此,我得調整出門時間跟工作安排,可是我從來不曾覺得不滿或淒涼,那些都是小事──至今為止一直都是小事,我對於白木的心與渴望,才具有絕對壓倒性的質量。」
但篤郎風流不斷,喜新厭舊。美晴雖然心焦,但又無力挽回。「我感覺白木正在遠離我,我也在遠離他。儘管如此,我依然等他的電話等到心焦,感覺好像有無數隻討人厭的什麼無以名狀的小生物正纏在我的腳邊,往我腳踝伸出了無數小手拉絆住我。」
她這麼形容分手。「像是一個長久被不眠不休拷問的人終於獲得了原諒,終於可以倒在床上口氣般的離別。原來,不論纏得再怎麼緊的繩索,只要一方不再緊緊拉住,竟然這麼輕易就解開了。」
這麼形容出家。「我之所以拋家棄女,就是因為想過上自己的人生。出家也是。之所以捨下俗世,不是出於悔恨,而是為了活出自己。」
「我坦露僧形,於眾人的面前,也在其中感受到了當下這一刻自己已與旁人隔絕開來。或許這正是我所想望的吧。孤獨。沒有任何人、任何事所能侷限的自由。在出家人被約束的戒律與禁忌之中,或許我能首次嘗到真正的自由。 」
「每個女人都為愛所疲憊,為了逃離愛,選擇了出家。」
篤郎介紹長內美晴與笙子認識。笙子一眼就看出美晴是丈夫外遇的對象,但她如何看待長內美晴呢?「每次一看到她啊,我就覺得這真是一個溫暖得有如太陽一般的人,也能理解篤郎當初為何會為她傾倒,她既是篤郎昔日的戀人,也是他的母親、姊姊一樣的存在。」、「長內姊從前愛過篤郎、篤郎也愛過她的這個事實並不會讓我想疏遠她,反而讓我的心更能夠因為同理而向她開敞。」 、「這個人是真的很喜歡篤郎哪,喜歡到了能夠在眾目睽睽之下抬頭挺胸直言呢。」
但她看破,卻不說破。「我連在長內姊面前,都不想說出任何一個我知道她與篤郎關係的字眼。我不想讓她看見,看見我單薄的皮膚底下四處腫脹的腫瘍。」
不說破,某種程度也是了自我保護,不想讓另一個愛著自己丈夫的女人看到遍體鱗傷的自己。這又是多麼的自抑啊!
細細讀完《在那邊的鬼》後,除了讚嘆作者文筆優美之外,更驚嘆這段愛情故事的離奇與糾葛。我常覺得,人與人之間的情愛,實在不容旁人說三道四,勇於追求愛情的人,或許不見容於世人,但若太在意他人的眼光而瞻前顧後,卻步不前,有時反而會讓自己抱憾終生。
這時,又不免想到大S的故事。我想,她在離世前,一定很慶幸自己最後能勇敢的去追求真愛,雖然幸福的時光永遠都不可能足夠,但至少,沒有再次擦身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