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范立達(本會理事)

《東萊博議》被稱為古代最佳刀筆文章,大凡想當訟師之人,都必須詳細並反覆研讀《東萊博議》,方能明白如何把死的說成活的,把黑的說成白的。

我和《東萊博議》結緣甚早。大概在國中時代,我從父親書房裡翻到了一本《刀筆精華》,讀了幾篇,似懂非懂,對書中訟師撰狀的功力大為驚嘆,但也對文章中的某些觀點感覺困惑。後來,父親知道了,馬上把書收走,說《刀筆精華》講太多歪理,心術不正。他換了一本《東萊博議》給我,並告訴我,要看真正的刀筆文章,就得讀這一本。

所以,我在很小的時候,便已把《東萊博議》讀完。但憑良心說,當年的我,思辯能力並不強,而且對於《東萊博議》主要取典的《左傳》,更是毫無所悉,讀來讀去,很多歷史脈絡還是搞不太明白。

等到長大之後,再回頭重讀《東萊博議》,這時,心性已定,而且也有了自己的觀點,對於南宋大儒呂祖謙所撰的這一本書,就不再那麼照單全收,反而覺得他許多觀點太「誅心」,心中時有批判及辯駁之聲。我更覺得,閱讀《東萊博議》,不一定要全盤接受作者東萊先生的觀點,而是要學習他的巧辯以及分析能力,否則,學其形而不學其神,不過是鴝鵒學舌,獲益不大。

舉例來說,《東萊博議》提到「齊大非偶」歷史故事。東萊先生認為鄭太子忽兩度婉拒迎娶齊國的公主,是很有骨氣的行為。但古今中外,異國聯姻,本來就是鞏固邦誼的互利交易,而且事實證明,「和蕃」政策的確也是杜絕爭戰,確保邊境和平的好方法之一。除非歷史能證明,採取政治聯姻的策略都沒有好下場,否則,僅從鄭太子忽的個人拒婚行為,就歌頌他的腰桿子硬,再武斷的上綱到男兒當自強,不能憑恃外力、外人不可依,這也未免太以偏概全了。

再說,如果鄭太子忽拒婚是有骨氣的行為,那麼,他該如何評價晉文公娶了自己姪子晉懷公的老婆這件事?妙的是,《東萊博議》裡,東萊先生沒有非難晉文公,只說先後嫁過晉懷公、晉文公姪伯二人的女子懷贏是「二嬖之辱」,這顯然是更嚴重的性別歧視了。

不僅如此,《東萊博議》一書中也有很多觀點其實是自相矛盾的。

例如,在「鄭伯克段于鄢」這件事上,東萊先生認為,鄭莊公太狡詐,他對他的弟弟共叔段根本是採取「養、套、殺」的手段,把自己的弟弟放任到無法無天的地步後,再予誅滅。所以他也嘆息說:「釣者負魚,魚何負於釣?獵者負獸,獸何負於獵?」此處所指的釣者和獵者,就是鄭莊公,魚和獸,指的是共叔段。

但在另一篇「齊公孫無知弒襄公」的文章裡,東萊先生提出化解妒恨的方法是「釋懷大度、厚待加恩」,認為「得大位者如果願意開放自己的心胸,善待因心中不平而生的仇敵,讓他以為原本會受到仇恨,沒想到得到恩寵,那麼很有可能會得到意想不到的報答。」兩相對照,我不禁想問東萊先生,鄭莊公當年得大位時,對他的弟弟難道不是「釋懷大度、厚待加恩」?但他弟弟妄自尊大,最後導致殺身之禍,豈非咎由自取?為何反而會認為是鄭莊公做得不對呢?東萊先生雖然自圓其說:「愛之,必欲全之。授之以權,而長其惡,是致之於死地也。焉得愛?」但,我施惠於人,又如何能保證受惠者不生二心?能否不長其惡?這絕非我所能控制之事。說到底,得大位者該怎麼做才對呢?

在〈舟之僑奔晉〉這篇文章中,東萊先生認為,舟之僑之所以惹上殺身之禍,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並就他的觀點作了一篇文章。這篇文章當然寫得很精彩,但立論基礎實在過於薄弱。因為,任何一個資深將領都不可能笨到在主帥親征並凱旋歸國時,自己反而提前落跑。會如此行事,一定大有內情或隱情,但東萊先生不去探究,反而逕將舟之僑奔晉一事說成是他過於托大,自誤一生,實在是太過簡略,也太過牽強。

再談到介之推不言祿這件事,東萊先生認為介之推是在沒有得到賞賜的前提下,說了批評晉文公的話,所以是借正義以泄私怨,以現代的話語來說,就是酸葡萄心理。但我卻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批評君上,是很容易惹上殺頭之禍的,介之推如果貪生,應該一言不發,但他竟敢披逆龍鱗,能說他不是一條漢子嗎?

在另一件歷史故事上,魯國大夫穆伯為堂弟襄仲作媒娶親,結果最後竟把堂弟的妻子給娶走了。襄仲本來打算翻臉,但被勸阻後與堂兄和好如初。東萊先生評論這件事時,認為襄仲與穆伯能夠化解恩怨,是因為兄弟間天生親情與生俱來,不可分離。這樣的論點讓我當場笑出聲來。因為,如果東萊先生的論點能夠成立,唐朝立國之初就不會發生玄武門之變了。帝王之家,父子相殘、手足相爭,司空見慣,哪有親情可言呢?

不過,讀《東萊博議》,也會有意外收穫。記得很多年前,有一則很優美的廣告詞「鑽石恆久遠,一顆永流傳」,這句文案的典故源自於《東萊博議》中的〈衛禮至殺邢國子〉,原文是「金石永流傳乎?君子之論恆久遠!」當時讀到這段文字時,不免會心一笑。我猜想,想出這句廣告文案的高手,一定也讀過《東萊博議》。

而事實上,〈衛禮至殺邢國子〉也是我認為《東萊博議》全書中寫得最好的文章之一。這篇文章提到衛國的禮至兩兄弟,混到邢國當臥底,趁著衛國守城官國子巡城時,把他扔到城外摔死,並引衛國公進城滅了邢國。事後,禮至還得意洋洋的銅器上刻鑄銘文「余掖殺國子,莫於敢止」。對此,東萊先生評道,「衛禮至行險僥幸而取其國,恬不知恥,反勒其功於銘,以章示後。」但「可恥者何嘗自以為辱哉!」

當我讀到這句「可恥者何嘗自以為辱哉!」時,忍不住從椅子上跳起來,我真的覺得這句話說得實在太對又太好了。古今中外,有多少惡人幹了壞事之後還洋洋自得,深怕他人不知。而這些惡人的情狀,之所以能流傳百世,靠的並不是刻鑄的金石,而是史書的記載與後人的口耳相傳。如此說來,孔子著春秋而亂臣賊子懼,還真有道理。惡人再怎麼巧言令色、粉飾太平,也難杜眾人的攸攸之口啊。

我常覺得,讀書是一件很寂寞的事情。因為閱讀是非常私密的行為,一個人在孤燈下仔細的將前人的心血結晶一字一字的啃到腦海裡時,心中的感動、愉悅、震撼、悲痛,都很難跟其他人分享。若有人在讀完之後,還願意無私的將自己的心得與體會化為文字,絕對是大功一件。而這本《破局:東萊博議教你洞察盲點的職場智慧與人情世故》作者李河泉教授、吳尚昆律師便是如此具有佛心之人。他們在讀完《東萊博議》一百六十八篇文章後,還精選其中七十篇精彩好文,以「歷史故事」、「東萊博議」、「讀史見人心」、「古學如何今用」四個區塊寫出自己的心得,分享給所有讀者,這已經是接近傳道人的奉獻精神了。

當然,讀者在閱讀本書後,如因此而對《東萊博議》激發興致,不妨也可購入原典對照詳讀,應該能得到更大的體會。

典籍能夠流傳千古,必有它的道理。文言文在今日台灣雖然示微,但大家若願意多多吸取老祖宗的心血結晶,往古籍尋找,其實亦不失為一個方向。

我讀《東萊博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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