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范立達(本會理事)

真相,是時間的女兒。

在威權時代,許多曾經因為政治力而被隱諱、被掩藏的事件,隨著時間的嬗遞,大批典藏的文件逐漸變成歷史,而解密,而公開,而被挖掘,許多曾被刻意忽略的事實,重新呈現。這樣的梳理,或許,不一定能百分之百還原真相,但對於後人而言,讓「民族救星」、「時代偉人」走下神壇,打破偶像崇拜的迷思,回歸成為眾多歷史人物中間的一人,是非功過重新論定,這樣的努力與成就,是值得肯定的。

我說的,是亞歷山大.潘佐夫(Alexander V. Pantsov)撰寫的《蔣介石:失敗的勝利者》一書。

這本書,入手一年多,一直靜靜的躺在書櫃裡。遲遲沒有翻閱,當然不是因為不感興趣,而是憂慮這本書太厚太重了。真的,這本書有622頁,厚度達3.5公分,光捧在手上都很吃力,況乃閱讀。幸好,最近閒暇時間較多,公餘之便,把這部厚書擱在書架上,花了幾天的功夫,終於把潘佐夫的這本大作讀完。

潘佐夫是俄國人,獲俄羅斯科學院頒授博士學位,但後來移民至美國,目前在俄亥俄州哥倫布市首都大學歷史學系任教。或許是因為出身背景的關係,所以他對共產世界的研究甚深。他也是個中國通,之前他出版的《毛澤東:真實的故事》、《鄧小平:革命人生》都是經典之作。這本《蔣介石:失敗的勝利者》,是他在毛、鄧之後的另一部歷史研究巨著。

對於我這麼一個出生在台灣的讀者而言,讀蔣介石,一定比讀毛、鄧更有親近性。因為,潘佐夫筆下的這個人,曾經統治過我生活的世界。小時候,我都以為「蔣總統」是一個官銜,不姓蔣的人不能當總統。或者說,除了他,沒有人有資格能當總統。我從不知,也沒想過他有朝一日也會死亡。1975年4月5日深夜的狂風暴雨夾雜雷電交錯,是我親身經歷之事。那樣的風雲變色,讓我深信「偉人」一旦「崩殂」(當時的官方用語),國家的命運就將因此動盪。

之後三個月,全國娛樂場所停止營業、報紙印刷不能套紅、學校禮堂布置成靈堂、學生左臂別上黑紗,全國民眾都要背誦總統蔣公遺囑,學習唱出總統蔣公紀念歌(而且還有好幾種不同的版本)。再之後,國父紀念館開放謁靈時老兵們垂胸頓足外加撕心裂肺的嚎哭、遺體移靈至慈湖時路邊民眾跪倒祭拜或哭成一片淚海的景像,即使時隔半世紀,每回想起,依然歷歷在目。

半個世紀後的今天,回顧這一切,蔣介石的離世,沒有造成國家的敗亡。在蔣經國之後,總統不是由蔣家人擔任,也沒出什麼大問題,甚至,換黨執政也沒什麼大不了。更錯亂的是,曾經在國民黨口中被指稱的萬惡共匪,現在換成民進黨來喊了。但時空的轉變,有沒有將當年我們心目中被灌輸成「領袖」的人物,還原成他應有的歷史定位呢?

如今,原本樹立在全台各地的蔣介石銅像,一個一個被拆掉,有些則移到慈湖安放。民進黨喊著打破威權,指稱蔣介石是「屠夫」,而國民黨則遮遮掩掩,試圖幫他辯護,但又左支右絀,無法像早年一樣理直氣壯的說他的確是民族的救星、世界的偉人。而年輕一輩的孩子們,既沒有在蔣介石統治時代生活過,對他就更沒有感覺了。

但我印象很深刻,我曾經因為蔣介石而被父親痛打一頓。

那是我在幼稚園的時代。家裡訂了《光華》月刊。其中有一期的封面人物是蔣總統。我記得,封面上照片是他著戎裝、站在總統府前閱兵的模樣。

小時候的我,哪裡知道什麼輕重呢?我看到蔣總統頭丁童山濯濯,一時興起,便拿起麥克筆幫他畫了頭髮。

想不到,這事被我爹發現了。他又怒又驚,把我狠狠的責打了一頓,但又不肯說明緣由。當天深夜,他悄悄跑到前院,一把火將這本《光華》月刊給燒了。

多年後我回想這一切,這算是白色恐怖的效應嗎?原來,在那個年代,連稚齡小兒的無心之過,都可能被扣上侮辱元首的帽子…。

這麼樣一個曾經讓人民不敢仰望的神祕人物,在時過境遷之後,總該讓我們看清楚他的真面目吧?潘佐夫撰寫這本書,曾大量參考蔣介石未發表的日記、他在俄羅斯檔案中的大量個人案卷以及俄羅斯收藏的、他的親友和敵人的檔案,從全書最末,厚達百頁的註釋,就能看出潘佐夫在下筆之前所花的功夫有多深。讀這本書,可從很多視角來分析這個歷史人物,也可以讀到很多以前不知道,也沒人敢流傳的軼事。

例如:蔣介石很好色。他年輕時候就流連青樓,甚至染上性病(蔣介石的侍妾陳潔如所言)。他娶過兩任妻子:毛福梅、宋美齡;納過兩個妾:姚冶誠、陳潔如。甚者,納陳潔如時,對方才15歲。用「性好漁色」這四字來形容蔣介石,當不為過。但國民黨習慣為長者諱、為賢者諱,這些人格上的缺點,也就視而不見了。

蔣介石伴侶如此之多,但我們都知道,歷史上能專用「蔣夫人」頭銜者,只有宋美齡。而在國民黨的宣傳機器中,宋美齡也塑造成典雅的第一夫人模樣,但在潘佐夫的書中,他直指,宋美齡婚後出軌,對象是美國羅斯福總統的私人代表、前共和黨總統候選人威爾基(Wendell Willkie),甚至曾因此推稱罹病而拋下蔣介石,獨自一人跑到美國去治病,其實暗地與新歡私會。國共戰爭最艱難的時期,宋美齡也長期不在蔣介石身邊,直到他撤退來台後,她才從美國飛返台灣與蔣相聚。她與蔣介石是否真是「神仙眷侶」?可能頗值得商榷。而在「皇后的貞操不容懷疑」的觀念下,第一夫人既然必須母儀天下,這些私德問題也就被知情者隱而不提了。

再如,蔣介石雖然一再聲稱他是「總理的忠實信徒」,但其實,他最初並非國民黨總理孫文身邊最親近的人。他是在經過多方努力,排除眾多競爭對手之後,甚至成為孫文連襟,才終於確立他在國民黨內的地位。而那一段辛苦努力往上爬並排除異己的過程,絕非一帆風順,更非萬眾歸心。他的政敵如胡漢民、陳炯明、汪精衛等,都在被他鬥倒之後再被污名化,植入我們的心中,成為「歷史的罪人」。用成王敗寇來形容那一段國民黨內的鬥爭史,其實並不為過。

他領導的國民黨或國民政府,也絕非國家機器宣傳的那麼正義澟然。二戰前,蔣介石曾多次與蘇聯共產集團打交道,也受到德國希特勒的大力軍援,這從他的兩個兒子,一個(經國)送到俄國留學,一個(緯國)送到德國就讀軍校即可為證。他和德國鬧翻,是因為德日聯盟,而日軍侵華,他不得不選擇與德國對立;他與蘇聯扯破臉,是因為史達林一再暗中支援毛澤東,他才不惜撕毀中蘇友好同盟條約。

事實上,在還沒與蘇聯扯破臉前,蔣介石還曾請人轉交一封信給史達林,其中強調:「我堅定地認為,在未來的五十年,蘇中兩國應該在統一戰線下緊密連結。」

甚至,在國共戰爭失利,國民政府「轉進」來台之後,蔣介石還曾經不只一度派出密使,想要與蘇聯合作。但在這些檯面下的運作之外,百姓被教導、被灌輸的觀念和口號都是:「殺朱拔毛、反共抗俄。」想想,人民有多麼無知?竟能被執政者蒙蔽至此?

蔣介石的一生中,曾經好幾次上演辭職、下野的戲碼,頻率之高,超過想像。套一句蘇聯派駐中國的顧問鮑羅廷對蔣介石的評價:「他性格上優柔寡斷,但卻很頑固。」、「他的頑固是一種特別的中國式的,就比如某些人占有了某個職位,如果事情發展不如他們的意,那就馬上辭職或就一走了之,但在漫長的協商和別人的請求後,又再回來。」這一段說法,拿來檢驗蔣介石一生事業的起伏,幾乎完全吻合。

「攘外必先安內」,這一句口號是我當年學生時代必背、必考的重點。但在閱讀潘佐夫的書後,我回想那段歷史。的確,當時蔣介石正努力的進行多次剿匪行動,但同一時間,日本也在東北、濟南製造各種事變。當年的民意沸騰,堅決要政府挺起胸膛,對日抗戰,但蔣介石堅持「攘外必先安內」,以剿匪為優先,寧可與日本議和或協議停戰。今天,我們再回頭來看這一段歷史,剿匪,是國共之間的內鬥,抗日,是民族間鬥爭。不剿匪,最多是換黨執政;但不抗日,是國族滅亡,國家淪為異族統治。兩者相較,孰輕孰重?如此看來,所謂的「攘外必先安內」,真的是正確的戰略嗎?或者,只是蔣介石的一己之私,不願國民黨政權被共產黨取代?所以寧可眼睜睜看著無辜百姓被日本軍閥欺凌?思及此,不禁頭皮發麻。

「日本是皮肉之患,中共是心腹之患。」蔣介石這樣的分析,是站在國家、還是個人權位立場上思考的結果?

我相信,當年張學良、楊虎城一定也有同樣的想法,所以才會發動西安事變,希望以兵諫方式讓蔣介石改變「攘外必先安內」的政策,停止內戰,一致抗日。但張、楊兩人的下場唏噓,特別是楊虎城,在蔣介石撤離大陸前,被祕密下令處決,他和一子一女兩個孩子以及楊的祕書及祕書的妻女一起在重慶監獄中被殺,這樣殘忍的史實,國民黨宣傳機器從不張揚。

對日抗戰時期,蔣介石的戰略運用也有值得商榷之處。例如,七七事變後,北平淪陷,蔣介石把戰場導引到上海。他目的可能是希望藉由上海的外國租借區對日本製造壓力,但經過三個月的戰役後,上海幾成廢墟。之後,戰事延伸至南京時,面對同僚對於南京無天險可守的客觀分析,蔣介石又悍然拒絕。對抗的結果,南京仍舊失守,而被徹底激怒的日軍,進城後即展開慘絕人寰的南京大屠殺。這些塗炭的生靈,雖死於日本軍閥之手,但不能不說是蔣介石戰術選擇上的錯誤。他若接受李宗仁、白崇禧不戰而退的建議,宣布南京「不設防」,是否即可避免成千上萬無辜百姓受難?

若說南京大屠殺是日軍對中國人民最殘忍的行動,在潘佐夫書中,他告訴我們,抗戰進行到1938年,蔣介石為了要阻擋日軍的進攻,竟然下令炸毀鄭州以北的黃河堤防,結果造成黃河大改道,包括河南、安徽、江蘇三省共44個縣完全被洪水淹沒,估計有50萬至89萬中國人喪生。潘佐夫在書中說:「蔣介石親手殺死的平民,比在南京的日本『倭寇』還多。」

之後,在國軍撤離長沙時,蔣介石為了怕日軍取得資源,竟然下令放火把這座古城燒掉,大火足足延燒了兩天,估計兩到三萬人死於火災。

讀到這裡,我突然想起當年在歷史課本中讀到抗戰時的「堅壁清野」戰術,原來,這就是「堅壁清野」!自己得不到,也不讓敵人得到。但是,蔣介石毀掉的,是自己同胞的家園和生命啊!這樣的戰術選擇,能說是正確的嗎?

書中引述蔣介石事後說:「我不會因為失去幾個城市而感到不安。如果我們失去太多,我們會多建立一些。」我不寒而慄。

二次世界大戰之所以結束,是因為美國在日本本土上投下兩顆原子彈。中國在這場戰役中的貢獻,最多只能說是成功的把大部分日本軍隊牽制在中國的土地上。潘佐夫在書中說得一針見血:「上帝可能真的幫忙蔣介石打敗了敵人,但主要是透過美國和蘇聯士兵之手。保守估計,中國至少損失了一千三百萬至一千四百萬人。 」、「蔣介石的軍隊不可能以一己之力打敗日本的戰鬥機器。」但二戰之後,整個國家機器宣傳的基調是「經過八年浴血抗戰,終於迎來最後勝利。」好似這場戰爭是僅靠國軍部隊就打贏了。

二戰之後,共產黨持續坐大,並一路由北方向南部進攻,國軍也持續退守。造成國民黨政權全面瓦解的原因很多,但潘佐夫認為,經濟形勢急遽惡化是最主要原因,通貨膨脹率之高,讓人民都無法生活。但對面腐敗的軍隊或貪官汙吏,蔣介石已無能為力。他說:「如果我做改變,政府會垮台,共產黨就會接手。」說到底,他到最後一刻,掛念著的還是自己的權位。

撤退來台後,蔣介石終於成功游說美國對台灣提供軍事援助。但他沒有昭告國人的是,美國派出以蔡斯(William C. Chase)少將為首的軍事顧問團來台工作,並要求顧問團將完全掌控台灣的軍事預算,否則美國拒絕武裝蔣介石政權。這種幾近喪權辱國的條件,蔣介石最終還是接受了,其結果是,國防開支佔全國年度預算的70%,高到難以想像。

至於蔣介石下令修改憲法,增設「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讓總統職務可無限期連任,直至1975年4月5日深夜他死亡為止,這種反民主的行為,也就不值一提了。

蔣介石死後多年我才醒悟,愈是民主的社會,國家領導人死亡對於民心的衝擊都不大;反而是威權、集權統治的國家,領袖的辭世,才會讓人民有頓失所依、如喪考妣似的哀慟。換個角度說,人民哭嚎得愈厲害,代表國家機器的愚民教育愈成功。而國家機器為何要愚民?不就是為了要鞏固既有政權?說到底,還是為了一己之私。

潘佐夫在本書的後記中,對蔣介石的一生下了兩段總結,我覺得非常貼切。他是這麼寫的:「他嚴厲、專橫、脾氣暴烈。在他一路掌權的過程中,他對人們從不心軟。我們不會忘記他是如何在1927年的中國,以及1950年代的台灣,發動白色恐怖,讓成千上萬的異議分子受到逮捕和殺害。還有1947年,行政長官陳儀在他的核可下,實施了大屠殺。我們也還記得他在中日戰爭期間犯下的軍事罪行:他把軍事行動轉移到上海、他炸毀黃河大堤、他將長沙化為灰燼等等,造成150萬以上的平民死亡。我們也知道,正是他,在中國建立了腐敗的寡頭政權,逼著1949年的中國走向革命。因此,他該為共產黨在中國掌權負起責任。」

「但他從大陸的失敗中汲取教訓,為台灣目前的民主奠定了社會、經濟和文化倫理基礎。最後,他破除了寡頭政治,實行土地和其他經濟改革,確保了極高的經濟成長率,促進了占台灣社會大多數的中產階級增長,使台灣在生活水準方面位居發展中國家的第一名,落實了孫中山的民生主義,所有公民享有平等的財產權,又保障了國家和人民的安全。總之,正是他,指引台灣人民走向政治自由的道路。或許他甚至願意接受當前形式的民主政治?誰知道呢?」

的確,沒有人知道,如果蔣介石繼續掌權,整個國家會不會朝向更民主化的方向發展。但解嚴、解除黨禁與報禁,開放兩岸探親等等重大政策的調整,都不是在他之手,而是他的兒子蔣經國繼任之後才完成的,我也很難想像成天高喊「漢賊不兩立」的蔣介石能作出這些政治上的突破。

蓋棺論定,國民政府撤退來台後,如果不是蔣介石執政,台灣很可能早就淪入共產黨之手。他在捍衛國家最後一道民主陣線的工作上,的確作出貢獻。但更往前推,他在大陸執政時期,如果不是採取那樣的高壓統治,如果他更有識人之明,不放任孔、宋家族貪腐橫行,而且肯與政治異議人士組成聯合政府共同執政,中國大陸是否會有不同的樣貌?

比較中、美兩國,美國在經歷獨立戰爭後建國,之後除了在1861至1865年發生過南北戰爭外,國內幾無戰事,而政權的輪替,也始終順暢交接。這不能不歸功於第一任元首華盛頓立下的典範。反觀中國,從1912年推翻滿清建國之後,始終是軍閥割據,國不成國,憲法更是遲至1947年始公布,所謂的民主共和,只是虛有其表,而無其實,兩相對照,我們無論是民族性或是對於民主自由的體認,都遠遠遜於老美太多,其結果,就是戰禍連連,老百姓受苦。

我覺得,潘佐夫撰寫這本《蔣介石:失敗的勝利者》,不是想把蔣介石從棺木中拖出來鞭屍,也不是在詆毀國家領袖,而是要還原歷史真相。蔣介石被國民黨宣傳機器擦脂抹粉太久了,久到後來沒人敢直視其非。但他不是完人,人格或行事上一定會有缺點,他功在國家,也曾造成生靈塗炭,後人在為他歌功頌德之際,也不該忘了他成造成百姓生命財產的重大損失。

歷史的錯誤可以原諒,但不能遺忘。只有不遺忘,我們才不會重蹈覆轍。

為蔣介石卸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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