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永沛(上海交通大學凱原法學院)

編按:在臺灣,魯迅一向被認為是「那邊的人」,不過胡適在1956年曾說:「魯迅是個自由主義者,絕不會為外力所屈服,魯迅是我們的人。」劉老師從魯迅名作《墳》的序與跋出發,觀察學習魯迅的寫作,別開生面,更有啟發。這篇文章同樣是第一次公開發表,感謝劉老師的慷慨。

最近閒來無事,翻讀《魯迅全集》[1] ,有時一看就是一個下午,竟然一點不感到違和。看他的集子,自然要先看序,作點預先的瞭解,充作理解的預期。

魯迅曾被當年反對新文化運動的人攻擊為「每一新書出版。必為之序。以盡其領袖後進之責。」[2] 其實魯迅不是不知道「人之患在好為人序」(顧炎武)的道理,但對自己的作品集,仍然每本皆序。其目的,倒不在於好為人師,以青年人的導師自居,「倘說為別人引路,那就更不容易了,因為連我自己還不明白應當怎麼走。中國大概很有些青年的「前輩」 和「導師」罷,但那不是我,我也不相信他們。」 魯迅既然自知作序的「可惡」,所以他的序,也就與眾不同。雖然在我們的刻板印象中,魯迅喜歡「罵人」;但從魯迅的序中,我們常常看到的是魯迅在「罵自己」。當然,更多的時候,他是直陳心跡,交待原委;嬉笑怒罵皆成文章,口誅筆伐而不乏溫情。這些,在他為自己集子所作的序中,是「直筆」而非曲筆,更為直截了當。

本文以《墳》為例,抒發點感想。[3]

一、在《墳》之前

一般人如果為自己的集子作序,常免少不了在扭捏的自謙中自吹一通,說自己的文章如何如何。如果是請他人作序,就是明目張膽的吆喝了。而魯迅在為自己的論文兼雜文集《墳》作的《題記》[4] ,開篇第一句話就是「大實話」:「將這些體式上截然不同的東西,集合了做成一本書樣子的緣由,說起來是很沒有什麼冠冕堂皇的。」 這樣的表達,就超出了我們對作者進行「自我介紹」的通常預期,而要看個「究竟」,究竟是什麼「由頭」。接下去,魯迅開始自我懷疑起來:「首先就因為偶爾看見了幾篇將近二十年前所做的所謂文章。這是我做的麼?我想。看下去,似乎也確是我做的。」這也幾乎是每一個後來的「作者」都會有的恍然之感。

魯迅順著「意識流」自問自答,對「所謂文章」,在別人沒有嘲笑之前,先自嘲起來。而且,對文章的看法,在今天也沒有過時。寫長文章的理由,竟然不是「為往世開絕學」,而是為了向「錢」看。「那是寄給《河南》的稿子;因為那編輯先生有一種怪脾氣,文章要長,愈長,稿費便愈多。」 這種直白,常是魯迅文章的力量。不容你反駁,反駁也沒用。因為作者就是這樣想的,不這樣想不這樣說,就不是魯迅。確實,開山的這幾篇論文,讀起來確實枯燥乏味。如作者所言:「所以如《摩羅詩力說》那樣,簡直是生湊。

魯迅是高度內省的,如同所有孤獨的思想者一樣,反映在行文風格上,就是與自己的對話,這點與胡塞爾很像。只是胡塞爾內省的是哲學,而魯迅內省的是文學和人性:「這樣生澀的東西,倘是別人的,我恐怕不免要勸他『割愛』,但自己卻總還想將這存留下來,而且也並不『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愈老就愈進步。」 文章都是因人而存在的。除了因為是自己的文章要「敝帚自珍」外,保留文章的原因,是為了紀念年輕的朋友(詩人們),文字的生命比人的生命更為長久:「其中所說的幾個詩人,至今沒有人再提起,也是使我不忍拋棄舊稿的一個小原因。他們的名,先前是怎樣地使我激昂呵,民國告成以後,我便將他們忘卻了,而不料現在他們竟又時時在我的眼前出現。

上面是第一段,是從「我」著眼的,完全是現象學的視角(第一人稱)。而下面這一段,則是從「他人」著眼的,當然其實也是現象學的視角,從我的眼光來看他人而已。這個理由很奇特,一般說出書,都是為了「滿足各位讀者……」云云,說得「似乎」有多高尚似的。魯迅卻要反其道而行之,他不是「裝」著這樣要故意「抬槓」,而是他確實是這樣想的。我的書,不是為了使你舒服,而是為了使你不舒服:「其次,自然因為還有人要看,但尤其是因為又有人憎惡著我的文章。說話說到有人厭惡,比起毫無動靜來,還是一種幸福。天下不舒服的人們多著,而有些人們卻一心一意在造專給自己舒服的世界。這是不能如此便宜的,也給他們放一點可惡的東西在眼前,使他有時小不舒服,知道原來自己的世界也不容易十分美滿。」這種態度是極難得的,這其實就是學術批評,或者所有批評的功能。一般來說,人們都不願意使人不舒服,因為使人不舒服,自己也不會舒服。魯迅卻不怕,他不是為了舒服而生,而是為了不舒服而生。「蒼蠅的飛鳴,是不知道人們在憎惡他的;我卻明知道,然而只要能飛鳴就偏要飛鳴。我的可惡有時自己也覺得,即如我的戒酒,吃魚肝油,以望延長我的生命,倒不盡是為了我的愛人,大大半乃是為了我的敵人,——給他們說得體面一點,就是敵人罷——要在他的好世界上多留一些缺陷。

這不是那種「被討厭的勇氣」[5]所提倡的幸福哲學,而是一種鬥士的形象。不是什麼人都有資格成為鬥士的,只有那種既勇敢,也有能者,才有可能。但魯迅的戰鬥,是有策略的。他通讀歷史,發現整個中國歷史,就是一部「吃人」的歷史。「君子之徒曰:你何以不罵殺人不眨眼的軍閥呢?斯亦卑怯也已!但我是不想上這些誘殺手段的當的。木皮道人說得好,『幾年家軟刀子割頭不覺死』,我就要專指斥那些自稱『無槍階級』而其實是拿著軟刀子的妖魔。即如上面所引的君子之徒的話,也就是一把軟刀子。假如遭了筆禍了,你以為他就尊你為烈士了麼?不,那時另有一番風涼話。倘不信,可看他們怎樣評論那死於三一八慘殺的青年。」 魯迅既與他人對話,也與自己對話。與他人的對話,是質疑,是批判。與自己對話,是剖析,也是辯護。他不是那種「愚勇」之人,要戰鬥,首先要學會保護自己。而且,他沒有藏著掖著,他說出來了,很坦蕩。

上面是兩種理由,而第三條理由,則是從未聞者。魯迅的想像力,可說是非凡;而其表達力,可說是入木三分,語不驚人死不休,極有畫面感:「此外,在我自己,還有一點小意義,就是這總算是生活的一部分的痕跡。所以雖然明知道過去已經過去,神魂是無法追躡的,但總不能那麼決絕,還想將糟粕收斂起來,造成一座小小的新墳,一面是埋藏,一面也是留戀。至於不遠的踏成平地,那是不想管,也無從管了。」 魯迅的文字,是有重量的,有質感的,從來不浪費。既不過多鋪陳,無病呻吟;也會不惜筆墨,直呼胸臆。

最後是通常的感謝部分。魯迅的感謝方式,也與眾不同,雖是淡淡的,卻是真摯的。對書未來的命運,也完全採順其自然的態度,讓其自生自滅。「我十分感謝我的幾個朋友,替我蒐集,抄寫,校印,各費去許多追不回來的光陰。我的報答,卻只能希望當這書印釘成工時,或者可以博得各人的真心愉快的一笑。別的奢望,並沒有什麼;至多,但願這本書能夠暫時躺在書攤上的書堆里,正如博厚的大地,不至於容不下一點小土塊。」 最後一段前半部分既有道家的無為,也有佛家的不執念,在後半部分,還順便開了儒家一個小玩笑,問候了一下「正人君子」:「再進一步,可就有些不安分了,那就是中國人的思想,趣味,目下幸而還未被所謂正人君子所統一,譬如有的專愛瞻仰皇陵,有的卻喜歡憑吊荒冢,無論怎樣,一時大概總還有不惜一顧的人罷。

待讀完最後一句「只要這樣,我就非常滿足了;那滿足,蓋不下於取得富家的千金雲」,簡直要笑出聲來。從落款「一九二六年十月三十大風之夜,魯迅記於廈門」 可以看出,魯迅當時應該是在廈門大學任教,大風之夜,寫完最後一字,魯迅搖了搖頭,然後微微一笑。睡覺!

一百來年了,魯迅之前無魯迅,魯迅之後無魯迅。

二零二二年八月十九日酷暑之晝,記於滬。

二、在《墳》之後

四年後,魯迅還是在廈門大學,夜間聽著南普陀寺做牽絲傀儡戲傳出的鑼鼓聲,在寂靜中「為想驅逐自己目下的哀愁,我還要說幾句話」,這「幾句話」就成了《墳》的跋《寫在<墳>後面》。[6]

魯迅的選擇,是少數;魯迅的位置,是邊緣。少數意味著孤單的獨立,邊緣意味著不熱鬧的清醒。他對於人生多質疑少肯定,多批判少贊美。這與他的經歷有關,父親早逝,家道中落,冷暖自知,感嘆「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麼,我以為在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7] ,敏感而敏銳,剛好是從文的燃料。從舊學到洋務的工學,轉醫學,再轉文學,其中浸透的是一種科學的精神,「在這學堂里,我才知道世上還有所謂格致,算學,地理,歷史,繪圖和體操。生理學並不教,但我們卻看到些木版的《全體新論》和《化學衛生論》之類了。」 這些科學知識對他的啓蒙作用至關重要,當然也對破除迷信具有決定性的影響。他對死這個主題,並不避諱,既以一種醫學的觀念,也以一種哲學的觀念來看待。所以,文集取名為《墳》作為一種向死而生的意象,也就順理成章。他在後來《野草》中的《死後》一文,簡單就是一篇妙趣橫生的意識現象學文本。[8]

在這篇跋中,魯迅對自己有清醒的自省,「但我並無噴泉一般的思想,偉大華美的文章,既沒有主義要宣傳,也不想發起一種什麼運動」。寫作的過程,也就是生命的流逝,如水一般。形成的文本,一方面是安慰自己『失望的苦味』,另一方面也是為『給來者一些極微末的歡喜』」。至於那些批判,同樣也是指向自己的,「我的確時時解剖別人,然而更多的是更無情面地解剖我自己,發表一點,酷愛溫暖的人物已經覺得冷酷了,如果全露出我的血肉來,末路正不知要到怎樣。」相比那些不疼不癢的陳詞濫調,無病呻吟,解剖對於蒙昧的時代,才是無比稀缺的。

文集取名為《墳》,一方面是對於過去的,這在序中說過,另一方面也是對於未來的,這就是跋中的延伸。「我只很確切地知道一個終點,就是:墳。然而這是大家都知道的,無須誰指引。問題是在從此到那的道路。那當然不只一條,我可正不知那一條好,雖然至今有時也還在尋求。」這就是人生的歸宿,看清此點,也就看淡了起點。

魯迅的文章如果還有生命力,則是違背他的本意的。「我以為凡對於時弊的攻擊,文字須與時弊同時滅亡,因為這正如白血輪之釀成瘡癤一般,倘非自身也被排除,則當它的生命的存留中,也即證明著病菌尚在。」 [9] 從魯迅在序中吐露的心聲而言,他是希望自己的文章消失的,被遺忘的。否則,「這正是我所悲哀的」。[10]

這才正是我所悲哀的。

註釋

[1] 《魯迅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以下稱《魯迅全集》。

[2]見《熱風》中的《估<學衡>》,載《魯迅全集》第一卷,第397頁。

[3] 《墳》收入了魯迅在1907年至1925年所作的13篇文章,最早在1927年由北京未名社初版,現是《魯迅全集》第一卷中的第一部分。參見《魯迅全集》第一卷,第1-304頁。

[4] 《魯迅全集》第一卷,第3-5頁。

[5] (日)岸見一郎,(日)古賀史健:《被討厭的勇氣》,渠海霞譯,機械工業出版社2015年版.

[6] 見為《墳》所作的《寫在<墳>後面》,載《魯迅全集》第一卷,第300頁。

[7] 見為《吶喊》所作的《自序》,載《魯迅全集》第一卷,第437頁。

[8] 見《野草》中的《死後》,載《魯迅全集》第二卷,第214-218頁。

[9] 見為《熱風》所寫的《題記》,載《魯迅全集》第一卷,第308頁。

[10] 同前註。

魯迅如何作序跋:以《墳》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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