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意寫錯的藝術

文：吳尚昆

「故意寫錯」是一種藝術表現。工作上偶爾會看到離譜甚至離奇的文件，當然，很多是因為電腦時代的「複製貼上」所造成，但有些想破頭都不懂的論點，會不會也是「故意寫錯」？留下疑竇，引人啟發？

1927年6月2日，才在二年前應聘為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教授王國維（當時與梁啓超、陳寅恪、趙元任號稱清華國學四大導師），在北京頤和園昆明湖魚藻軒投湖自盡，得年五十。王國維自殺後，引發了很多「誰殺了王國維？」爭論。筆者前曾做一小筆記。請看：誰殺了王國維

王國維死後不久，陳寅恪在同月先發表了一首七律悼念：

敢將私誼哭斯人，文化神州喪一身。
越甲未應公獨恥，湘累寧與俗同塵。
吾儕所學關天意，並世相知妒道真。
贏得大清乾淨水，年年嗚咽說靈均。

1927年10月，陳寅恪又做〈王觀堂先生輓詞〉，以古詩體記史，這篇輓詞被稱頌甚廣，也有很多討論。

評詩有成的歷史小說家高陽，尊陳寅恪先生為「民國大儒」，高陽對陳寅恪的〈王觀堂先生輓詞〉的評論有趣且有深意。簡單說，高陽說陳寅恪的這首長詩「不通也不佳」，但這恰恰是陳寅恪「特留些許不通不佳之跡，作為疑竇，以期後人終得求真於無字之處。」。（高陽評此長詩的整理在文末）

高陽先生認為陳寅恪的長詩中，將「光宣之際」比為「開元之治」有失分寸，且對梁啟超的評價是褒是貶，頗有疑問。但高陽認為，這些都是陳寅恪故意「亂寫」，要引起世人注意。高陽認為，前面提到王國維剛死時，陳寅恪所做的七律，已足以寄託情深，後來又有此長詩，作用有三：一、補充說明為何王國維要作屈原。二、警告羅振玉不要再活動讓溥儀赴日。三、諷勸溥儀。

高陽先生此詩評的發明在於「特留些許不通不佳之跡，作為疑竇，以期後人終得求真於無字之處。」，這個發明後來被尊高陽為老師的張大春用在《城邦暴力團》小說中。

《城邦暴力團》是本充滿解謎的小說，在小說中的第四十至第四十三章中，記述作者的父親渡海來台後，被安排到國防部史政編譯局，負責編寫中國歷代戰爭史，負責整理歸檔各種傳令兵送進來的雜論文檔，後來陸續發現難以理解也難以歸類的文字，「家父再思三歎，終於發現這兩條文字之所以難於歸檔乃是因為有人刻意擬造一個無法輕易歸檔、而獨可引起他注意的效果。」，他將之列為備考檔，後來他理解：

「我那個『備考檔』其實是一條一條零零碎碎夾藏在光明正大的史料裡的密碼。為了保留下一些不能光明正大記錄下來的事實，才用顛倒錯亂的手法混進我的檔案裡來，從文順字地讀，讀不出什麼；一旦湊合上這個解碼的譯本...」

依照上面說明，「故意寫錯」是一種藝術表現了。工作上偶爾會看到離譜甚至離奇的文件，當然，很多是因為電腦時代的「複製貼上」所造成，但有些想破頭都不懂的論點，會不會也是「故意寫錯」？留下疑竇，引人啟發？

整理：「箋陳寅恪〈王觀堂先生輓詞〉」──出自《高陽作品集．史筆文心系列：高陽說詩（新校版）》

陳寅恪〈王觀堂先生輓詞〉	高陽評論及啟發
漢家之厄今十世， 不見中興傷老至。 一死從容殉大倫， 千秋悵望悲遺志。	順治到宣統凡十世，溥儀左右皆說恢復，此說「中興」不通？ 借古喻今，符合詩序中「君為李煜，期之以劉秀」
曾賦連昌舊苑時， 興亡哀感動人思。 豈知長慶才人語， 竟作靈均息壤詞。	王國維曾做〈頤和園詞〉，堪比元稹〈連昌宮詞〉，惓惓故主。 「靈均」典出屈原，屈原之死在反對楚懷王入秦，王國維之死在於反對溥儀去日本（此為羅振玉當時安排的野心）
依稀廿載憶光宣， 猶是開元全盛年。 海宇承平娛旦暮， 京華冠蓋萃英賢。	光宣之際何得與開元全盛相比？出語太失分寸。有意如此，故留疑竇，以啟後世探討之心（詳後「沈酣朝野」段）
當日英賢誰北斗， 南皮太保方迂叟。 忠順勤勞矢素衷， 中西體用資循誘。 總持學部攬名流， 樸學高文一例收。	頌張之洞。
圖籍藝風充館長， 名詞瘉埜領編修。 校讎鞮譯憑誰助， 海寧大隱潛郎署。	藝風：繆荃孫。 瘉埜：嚴復。 海寧大隱：王國維。
入洛才華正妙年， 渡江流輩推清譽。 閉門人海恣冥搜， 董白關王供討求。 剖別派流失品藻， 宋元戲曲有陽秋。	陸機入洛，不足三十；王國維三十入學部任職，其所著《宋元戲曲考》為梁啟超推為「空前絕業」。
沈酣朝野仍如故， 巢燕何曾危幕懼。 君憲徒聞俟九年， 廟謨已是爭孤註。	此與前面「開元全盛」、「海宇承平」矛盾。
羽書一夕警江城， 倉卒元戎自出征。 初意潢池嬉小盜， 遽驚烽燧照神京。 養兵成賊嗟翻覆， 孝定臨朝空痛哭。	武昌起義，陸軍大臣廕昌南下督師。 「小盜」「成賊」措辭不妥。 孝定：隆裕太后。
再起妖腰亂領臣， 遂傾寡婦孤兒族。 大都城闕滿悲笳， 詞客哀時未返家。	「妖腰亂領」出自杜甫〈大食刀哥〉，指袁世凱。
自分琴書終寂寞， 豈期舟楫伴生涯。 回望觚棱涕泗漣， 波濤重泛海東船。 生逢堯舜成何世， 去作夷齊各自天。	辛亥十月，羅振玉偕王國維全家由天津至神戶，定居京都。 「夷齊」云云，殊屬不倫。
江東博古矜先覺， 避地相從勤講學。 島國風光換歲時， 鄉關愁思增綿邈。 大雲書庫富收藏， 古器奇文日品量。 考釋殷書開盛業， 鉤探商史發幽光。	「大雲書庫」為羅振玉藏書樓。 「考釋殷書」「鉤探商史」表羅氏此部分著作出於王國維之手。
當世通人數舊遊， 外窮瀛渤內神州。 伯沙博士同揚搉， 海日尚書互倡酬。 東國儒英誰地主， 藤田狩野內藤虎。 豈便遼東老幼安， 還如舜水依江戶。	「伯」伯希和、「沙」沙畹，皆法國漢學家。 「海日」指沈曾植，張勳復辟授為學部尚書，王國維曾就古音韻之學向之請益。 羅振玉及王國維於日本得藤田豐八、狩野直喜及內藤虎次郎等相助。 「遼東」喻管寧割席，指羅振玉無非華歆之流
高名終得徹宸聰， 徵奉南齋禮數崇。 屢檢秘文升紫殿， 曾聆法曲侍瑤宮。	王國維以羅振玉之薦，「南書房行走」。
文學承恩值近樞， 鄉賢敬業事同符。 君期雲漢中興主， 臣本煙波一釣徒。	小朝廷無軍機處，無「值近樞」可言。 鄉賢：羅振玉。 同符：用馬援之典，指皇上（溥儀）。 煙波一釣徒：嚴光之典，喻王國維不想當官。 馬援、嚴光之典，顯示處處有一「期之為劉秀」之溥儀
是歲中元周甲子， 神皋喪亂終無已。 堯城雖局小朝廷， 漢室猶存舊文軌。	是歲：民國十三年。逢甲之年，皆有大事。
忽聞擐甲請房陵， 奔問皇輿泣未能。 優待珠槃原有誓， 宿陳芻狗遽無憑。	鹿鍾麟逼宮。 溥儀出奔。 優待條件。
神武門前御河水， 好報深恩酬國士。 南齋侍從欲自沈， 北門學士邀同死。	北門學士：羅振玉
魯連黃鷂績溪胡， 獨為神州惜大儒。 學院遂聞傳絕業， 園林差喜適幽居。	胡適託溥儀諭王國維至清華任教。
清華學院多英傑， 其間新會稱耆哲。 舊是龍髯六品臣， 後躋馬廠元勳列。	梁啟超在清朝做過六品官，卻又討伐張勳，對梁啟超是捧還是罵？ 全詩最大疑竇，故留破綻，供人深思。
鯫生瓠落百無成， 敢並時賢較重輕。 元祐黨家慚陸子， 西京羣盜愴王生。	陳寅恪自敘。首二句自謙不敢與梁、王比肩。 陸銑父子典，陳父散原為詩壇領袖，寅恪自省慚愧。 西京羣盜：鹿鍾麟逼宮。王生：王國維。
許我忘年為氣類， 北海今知有劉備。 曾訪梅真拜地仙， 更期韓偓符天意。	王國維知許陳寅恪。 梅真即地仙，或指散原？ 韓偓本為唐昭宗秘臣，後為朱全忠所逐，昭宗泣曰「自此左右無人」。陳寅恪期望王國維能常在溥儀左右。
回思寒夜話明昌， 相對南冠泣數行。 猶有宣南溫夢寐， 不堪灞上共興亡。	明昌為金章宗，此喻同治皇帝 清末如秦末，群雄並起，沛公陳兵壩上，子嬰大勢已去。
齊州禍亂何時歇， 今日吾儕皆茍活。 但就賢愚判死生， 未應修短論優劣。	齊州：濟南（山東）。王國維自沉當年五月，日本出兵山東，六月二日王國維自殺。 王國維著作量不豐，但自有不朽者在。
風義平生師友間， 招魂哀憤滿人寰。 他年清史求忠蹟， 一弔前朝萬壽山。	萬壽山、昆明湖為清朝別苑，死於此即死社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