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范立達

 

在新聞圈工作了大半輩子,我一直在思索,這個行業裡有哪些人稱得上是典範人物。新聞界的前輩很多,優秀的報人也不少,但放眼電視圈裡,真正能叫得出名號,而且能成為典範人物者,並不多。當然,這跟工作的形態有很大的關係。在傳統平面媒體,記者通常單打獨鬥,以一人之力,有時就能挖出足以動搖國本的大新聞,從此改變世局。如果記者的文筆佳、思路清晰,為文針砭時事又能直指痛處,評論文章寫得淋漓盡致、大快人心,更容易引領風潮,成為極具分量的媒體人。

 

但電視新聞,沒有所謂的單兵作戰。任何一則呈現在觀眾眼前的電視新聞,都是靠著文字記者加上攝影記者共同採訪、回辦公室後寫稿、過音、剪輯、上字,作成SOT(Sound on Tape)帶後, 送入資料庫,再由編輯挑選出要排播的帶子,編成Rundown,然後再由主播在攝影棚內口播稿頭後,播出記者採訪的新聞帶。

 

與平面媒體相較,電視新聞的產生,絕對是團體戰,有太多的人、太多的因素共同參與,才能形成一個小時的新聞節目。

 

因此,在分工合作下,電視新聞主播的角色往往就像讀稿機,他/她只要照著記者事先寫好的稿頭念,配上一點聲音表情,展露一些抑揚頓挫,時而皺眉、時而微笑、只要雙眼直視面前的攝影機,讓坐在電視機前面的觀眾,誤以為主播正在直勾勾的看著你,正在對你說話,讓你捨不得轉台,這就夠了。

 

猶記得李艷秋擔任華視當家主播,贏得金鐘獎新聞節目主持人獎時,她在上台領獎的那一刻發出驚人一語:「這個獎是最佳傀儡獎!」震驚全國。在當年那個威權時代,李艷秋敢大聲道出實情,的確是一件非常有勇氣的事,但她一語點出主播身不由己的困境,卻沒有人接棒繼續挖掘,振聾之聲一瞬即逝,也是可惜。

 

我曾碰過某位電視台的老闆,他旗下有一位非常漂亮的女主播,只要她當班播報,那一節新聞的收視率一定領先其他友台。但這位電視台的老闆卻感嘆的跟說我:「李XX真的很漂亮,但她最大的缺點是,沒人在乎她在報些什麼。觀眾只看她的臉,根本沒注意她播報的內容。」

 

有些女主播被稱為「花瓶」,有些女主播後來嫁入豪門,似乎都不那麼令人意外。如果這些主播在職時,一心只想靠著自己的外貌吸引觀眾,也難怪她們或許並不那麼在意自己播報了些什麼內容,不那麼在乎自己播出的新聞對這個國家、對這個社會,或對她的觀眾們,是否會帶來任何正面或負面的影響。

 

近幾年來,電視台的女主播們,裙子穿得愈來愈短,上衣穿得愈來愈緊,胸部撐得愈來愈凸,似乎也正代表著她們想要吸引觀眾眼球的武器,並非新聞本身,而是肉體。對照這些主播們時常在個人的FB或粉絲頁上PO出比基尼泳裝的爆乳清涼照,也就不那麼讓人意外。只是,身為一個老派的媒體工作者,我仍不免感嘆,媒體人靠著專業取勝的日子,難道真的一去不返了嗎?

 

但我相信,就算在電視圈裡,一定也有些資深的記者或主播們,不甘於每天只製作像流水帳般的Daily News,更不甘心被物化為賣弄風情的尤物,他們一定也想端出一些真正能夠撼動人心、發揮影響力,甚至改變世界的重大新聞。

 

但,該怎麼做?

 

最近,讀完了時報文化出版的《堅守議題:撼動韓國的力量》,深有所感,這真是一本所有媒體人都該一讀的好書。剛好,讀完這本書後幾日,在某一場合碰到了時報文化的董事長趙政岷,當場就對他大聲道謝,感謝他願意出版這本書,並一再猛誇這本書好看。但趙董事長苦笑著說:「我就怕只有你們媒體人會看這本書…。」曲高和寡,這的確是所有出版業者的憂心之處,但我得說,這本書的「曲」並不高,而且,就算你不是媒體從業人員,讀了這本書後,一定也會心有所感。或許,下一回你再打開電視時,眼光就會從主播的胸部,移動到她的腦袋。

 

本書的作者孫石熙,是韓國非常有名的電視主播。當然,我承認,在閱讀這本書之前,我根本不知道這個人。但這並無礙於我透過這本書去認識他。

 

根據書籍扉頁的介紹,孫石熙今年67歲(1956年次),美國明尼蘇達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他留學時曾受業於李金銓老師,所以勉強也算跟台灣扯得上一點點關係。他在1984年進入韓國MBC電視台擔任社會記者,5年後成為主播,後來又擔任MBC工會幹部並參與罷工,而一度被警方羈押,引起社會關注。他在MBC每天早上主持廣播節目《視線集中》,晚上主持電視政論節目《100分鐘辯論》都深獲觀眾好評。2013年,他離開服務30年的老東家,加入了有線電視台JTBC,擔任新聞部社長與晚間電視新聞主播,一年後,由他主播的《9點新聞》,由原本1小時擴大改版成為100分鐘的《新聞室》,並加入了「主播簡評」、「事實查核」、「新聞幕後」、「文化邀請席」、「結尾曲」等不同單元,使得他主持的新聞時段不再只是單純的口播新聞,而是更有主題、更有層次的新聞節目。

 

他在JTBC擔任主播的6年內,以「堅守議題」的方式窮追猛打了世越號船難事件,他派出記者駐守在船難現場彭木港287天,在沉船被打撈上岸後,又派記者在木浦新港採訪234天,前後兩次共521天的現場留守與採訪,創下韓國新聞史的紀錄,放眼世界,大概也難有其他新聞媒體能夠企及。

 

此外,他追打韓國總統朴槿惠與崔順實的閨密門案、訪問遭到韓國政治明星忠清南道知事安熙正性侵的女祕書金智恩(可參閱另一本好書《我是金智恩》,時報文化出版,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894227?sloc=main),從而掀起政界MeToo浪潮,讓韓國兩性環境產生劇烈變化,都是韓國新聞界的大事件。

 

孫石熙回憶他剛出道時,即1984年,他才進韓國公營電視台MBC不到三個月,某天早上,輪到他播報廣播新聞,他進播音室後,發現扣除廣告後僅有的3分鐘播報時間中,時任總統全斗煥的新聞就占了兩分鐘,他不明白為什麼要花這麼長的時間報導總統新聞,所以就自作主張的把總統新聞大幅刪減到僅剩半分鐘,並拉長了播報其他新聞的時間。他出了播音間後,馬上受到上級的指責。但孫石熙說:「總統的新聞太多了,我怕沒時間播報其他新聞。」由此可知,孫石熙絕不是一個甘於把自己角色定位為讀稿機的媒體人,他有著強大的理念,而且會以行動貫徹到底。

 

2012年,擔任韓國總統的李明博,加強對媒體的管控,國情院甚至祕密發布「阻止進步傾向媒體人東山再起,營造公正報導風氣」的指導文件,孫石熙也因此被社長勸離《100分鐘辯論》節目。之後,上級繼續對他主持的廣播節目《視線集中》下手,先是趕走了負責晨間新聞簡報的時事評論家,後來又干預節目製作方向,換掉製作單位邀請的來賓。孫石熙據理力爭,堅持臨時更換來賓會讓節目開天窗,但上級只說:「不然就連線聽眾,再不然就放幾首歌不就行了?」孫石熙大驚,但上級反而斥責他說:「這種事,你憑什麼站出來指手畫腳啊?」

 

身為主播兼製作人,對自己的節目卻都沒有決定權,這真的是傀儡了。受到這樣的干預,孫石熙明白自己有志難伸,只能求去。這件衝突也是造成他離開服務30年的MBC電視台的主因。

 

其實,在孫石熙決定離開MBC的前一年,有線電視台JTBC的會長洪錫炫曾經邀請他共事,但被婉拒,但在接連發生工作受到干預的情形後,孫石熙終於萌生轉檯的念頭。可是,JTBC是由韓國最大財團三星企業投資的電視台,他很擔心到了JTBC後,在報導與三星相關的新聞時,會不會也受到干預?他把心中的疑慮坦白告訴會長,但洪錫炫會長說:「這不是遵循正道就可以解決的問題嗎?」洪會長果然一言九鼎,說話算話。孫石熙到了JTBC後,先是獨家報導了三星瓦解工會戰略的文件和之後一系列與三星有關的事件,以及日後在國政壟斷政局中涉及三星的報導,但JTBC高層從沒有人對孫石熙的報導方向曾有任何一句話的干預。這也告訴我們,所謂良禽擇木而棲,不是沒有道理,一個優秀的新聞人,也必須在一個有肩膀、扛得住壓力的老闆底下工作,才能盡情發揮所能,否則,「編輯室自主」根本只是句空話。

 

或許有人會問,與國內的電視台主播相較,孫石熙有什麼特殊之處嗎?為什麼他就不是個讀稿機?我覺得,最大的不同點就在於孫石熙對於他播報的新聞時段,有完全的主導性,除了Rundown的排播順序外,新聞議題要如何設定,採訪工作要如何發動,他都有權力決定。這也讓他播報的新聞時段具有非常強烈的個人意志及風格,與其他人播報的新聞內容有著完全不同的風貌。

 

孫石熙也說,他在指揮JTBC的同事長期駐守世越號沉船的港口採訪時,心中想的是「堅守議題」(Agenda Keeping)的概念。其實,修過新聞學的人都知道,「議題設定」(Agenda Setting)是老掉牙的新聞傳播理論,但孫石熙認為,媒體如果只作到了議題設定功能,雖然可以引領輿論,但隨著每天新聞的推陳出新,新的議題又會壓過舊的議題,時過境遷後,誰還會記得之前曾經發生過什麼重大事件?所以,他認為,如果媒體能夠做到不僅只侷限於議題設定,而是更進一步的堅守議題,且相信這種堅持可以帶來積極的改變,那就是另一個層次了。他認為,「議題設定固然重要,但堅守議題同樣重要。」、「數位時代需要的是堅守議題。即使一切都在快速變化,但新聞工作的未來價值,就是堅守議題。」

 

果然,世越號沉船事件發生後,只有孫石熙領導的JTBC電視台堅持不懈,苦守事發地點五百多天,天天以連線報導的方式提醒全韓國民眾,而且他在每天開播時的第一句話都是「今天是世越號沉船事件的第X天」,時時刻刻提醒韓國民眾,這才讓這樁慘案永遠刻在全民的心頭中。

 

但這樣的堅持,絕不是件容易的事。重大災難事件發生時,一開始的新聞當然熱鬧,但等到事件的熱度逐漸消散後,記者要如何尋找相關的新聞話題報導,就成了苦差事。若無法切入新的角度,觀眾不免覺得是炒冷飯,在收視率的壓力下,能堅持到底的媒體又有多少?

 

孫石熙在書中執著的說,「媒體不僅僅是為了新聞而存在。姑且不談堅守議題,如果不這樣做,我們只會讓自己更加羞愧。」、「我相信(報導引發的)公憤不僅包含情緒,也存在著論理,因為人們不會毫無緣由地憤怒。但隨著時間過去,這種憤怒會消失。社會不僅有議題,因議題而生的情緒也會讓人心生厭倦。事實上,情緒會隨著時間無可奈何地退去,最後只剩下論理時,就變得模稜兩可。這時不免讓人思考,這個議題是否該持續?若持續下去,人們是否會厭倦?厭倦的觀眾就不會再收看我們的新聞,那堅守議題又有什麼意義和效用呢?」、「我們至少該在理論上判斷出哪裡有問題,並且持續指出問題。但要堅守一個議題到何時,我也沒有答案,但我覺得至少會有人記得有這樣的媒體存在。」

 

這讓我想起TVBS電視台的《2100全民開講》節目。當年在陳水扁執政末期時,《2100全民開講》先是長期以「蚊子院、蚊子館」做為主題,全面體檢政府預算和施政有哪些浪費公帑之處,之後再以「打貪、打腐」為連續數月的議題,執著追蹤陳水扁的國務機要費弊案。當時,我非常好奇節目主持人李濤是從何而來的勇氣與堅持,能讓他把一個主題做得如此淋漓盡致?但他的堅持果然產生強大的威力。2008年的總統選舉,民進黨輸掉政權,不能說沒受到TVBS窮追猛打的影響。

 

所以,當我看完了孫石熙的書後,再回想到當年那段時光,更覺得孫石熙所言不虛,媒體的議題設定功能雖然重要,但堅守議題更重要,只要媒體能堅持到底,最後一定會帶來改變。

 

在書中,孫石熙也提到了媒體的集體反省。

 

事件的起因仍是世越號沉船事件。當年,韓國的新聞自由程度並不高,所以在事件發生之初,韓國媒體都依著政府提供的、美化過的資訊報導,沒有不同的聲音。結果,新聞報導的內容卻與實情大有出入,這也引起受難者的家屬不滿,怒斥媒體是「垃圾記者」。媒體受到龐大的反撲後,終於開始自省。一開始,先是KBS電視台的年輕記者們在社內刊登了「我們的反省」文章,自承「我們沒去事故現場就寫了報導,因為怕被指責,沒見到失蹤者家屬就寫了新聞。」、「我們身在現場,卻沒有報導現場。」、「當遺族哭訴沒有及時展開救援時,我們就只是抄寫不在現場的政府和海警報告的數字,假裝是一個冷靜的新聞工作者。」、「總統來到現場時,我們沒有報導失蹤者家屬的混亂和憤怒,而是報導了用錄音和CG處理過的總統慰問及囑咐事項。」

 

之後,MBC電視台的記者也發表了名為「悲慘且羞愧」的聲明。文章說:「MBC非但沒有安慰那些因國家失責而痛失子女的父母,反倒教訓起他們,將他們誣陷為性情暴躁的不愛國勢力。…減少了對政府的批判,不再把權力視為監視的對象,而是保護的對象。」、「在過去的黑暗時期,媒體人那些令人髮指的機會主義和明哲保身主義的行徑,現在也在持續著。」

 

文章最令我動容的一句話是:「身處天堂的犧牲者,請你們一定不要原諒我們!」

 

看到這一行文字,我眼淚不禁奪眶而出。

 

我想到,台灣的媒體業,一直是公信力最差的職業之一。網路每每瘋傳的「小時不讀書,長大當記者」更像烙印一樣,深刻的印在每一位記者的額頭上。這樣的貶抑,當然對大多數兢兢業業的記者們非常不公平。但我也知道,不可否認,的確有一批記者並沒有把這份工作當成志業,而是抱著得過且過的心態混日子,他們到事件現場時,最先尋找的就是發言人,只要拿到官方提供的素材,新聞就有了著落。這些長期習慣被豢養的記者們,日積月累之後,也失去了主動挖掘新聞的能力,一旦無人餵食,只好自己編造,或是在新聞事件的現場時,胡亂問些完全沒有道理的問題。新聞業被稱為「製造業」、「修理業」、「屠宰業」並非毫無道理,記者被譏為「無腦」,難道不是自取其辱?

 

但台灣的記者們,什麼時候才會面臨到像韓國一樣的群情反撲,並導致他們集體而深刻的反省?我們什麼時候才會沉痛的對著那些被我們折磨的受害者懺悔:「請你們一定不要原諒我們!」

 

沒有集體反省,這個行業怎麼會進步?

 

孫石熙面對社會上批判記者的聲浪說,「我知道就算委屈,也沒資格感到委屈,因為媒體並不無辜。媒體時而下筆如揮刀,時而誤以為擁有了自己所監視的權力者的力量,時而混淆公私利益。甚至一邊假裝為弱勢發聲,一邊卻努力討好最上層那百分之一的人。記者的重罪莫過於傲慢、懶惰,還有誤以為只有『我們』知道真相,只有『我們』能讀懂世界,只有『我們』可以永遠掌控輿論、拒絕變化。」

 

能夠如此深刻的鞭策自己,警惕自己,才不會讓記者這份工作變成文化流氓。

 

孫石熙在製作新聞時,有四個報導原則:「事實、公正、均衡、品味」,前三個原則,大家都懂,但要堅持第四個原則,並不容易。因為,每一個作電視新聞的人都知道,羶色腥是收視保證,灑狗血及賺人熱淚才有賣點,新聞如果作得不慍不火,怎能讓觀眾產生共鳴?

 

但孫石熙堅持不走聳動路線的報導。

 

舉例來說,JTBC拿到世越號船難死者在最後一刻錄下的影片,新聞部對於該如何處理這段素材時,有不同意見,有人見獵心喜,希望完整播出,有人擔心,如果播出會否太過煽情?孫石熙思考後下達指示:「我們播。我覺得應該播,但不要原封不動的播,剪成靜止畫面再播。」、「把重要的部分剪成連續的靜止畫面,也要做變聲處理。現在還有沒有找到的孩子,那些孩子的父母看到會很痛苦的…」

 

另外,JTBC查到韓國總統朴槿惠出入超豪華醫美中心,而且是以電視劇主角「吉蘿琳」作為化名掛號就醫,這樣的消息當然八卦,孫石熙也在爭扎要不要報導這項消息。他自問,總統的私人行為與公共利益有關嗎?但他後來想到,總統的健康關乎國安問題,而朴槿惠總統就醫未經過青瓦台的主治醫師,而是透過祕密人物,此一行徑更有爭議。再者,她去醫美就診並未支付費用,是否屬於收賄?也值得進一步追查。最後,孫石熙決定站在公益的立場報導了這則新聞,而新聞播出後,果然也收到強烈的迴響,可是,孫石熙仍說:「在播報相關新聞那天,我還是覺得『有些憂鬱』。」因為,他怎麼也擺脫不了心虛的感覺。畢竟,這則爆炸性的新聞,八卦味道還是太濃。

 

他也很厭惡所謂的「獨家」報導。他認為,新聞報導重要的是事實,而事實不會要求「速度」成為絕對價值。他認為,新聞媒體要做的是守護事實真相,而不是追求速度與獨家。他不明白,為什麼各電視都那麼執著於「獨家」?他也自問,那些「獨家」真的都是具有價值的「獨家」嗎?

 

所以,2018年2月28日,孫石熙在JTBC對外發布訊息,「從今日起,JTBC新聞即使採訪到獨家新聞,也不會使用『獨家』一詞。」、「在報導的競爭中,雖然『獨家』具備積極效果,但也存在因誤用、濫用而引發的弊端。」、「JTBC報導局將更進一步強化原則,排除事件的煽情性,防止透過過度描寫事件和再演扭曲事實,以及加強抑制過度詳細描寫和連續報導殘忍和桃色等事件。」

 

孫石熙認為,在數位時代,「即使費盡心力採訪到獨家,但過不了幾分鐘,網路上就會出現各種相關快報。很多時候不僅沒人關心是誰最先寫的新聞,跟進的媒體點閱率反而更高的情況也比比皆是。」所以,一味的強調獨家,又有什麼意義?更何況,從韓國的民間團體監測資料發現,各大媒體以「獨家」報導的新聞有28%都非真正的獨家,而且其中一部分根本就不是獨家。

 

但他的堅持只持續了兩年八個月,最後,JTBC恢復了標示「獨家」的決定。因為,「在現實情況下,報導的關注度一再下滑,所以年輕記者們認為應該恢復獨家。」由此可知,就算立意再良善,但有時理想還是敵不過現實的壓力,理想仍有不得不妥協的時候。

 

他在處理一系列MeToo的新聞時,內心也有強烈的掙扎。

 

「批判政權、報導船難反而更簡單,因為只要有勇氣就可以,但MeToo十分複雜,因為涉及性別問題,僅靠勇氣是不行的,有時也很難面對過激的攻擊。加上加害者家屬也是另一種角度的受害者。大部分加害者都是公眾人物,因此想到無辜的家人要忍受極度的精神痛苦,我心裡也會很難受。」孫石熙這麼說。

 

MeToo報導播出時,收視率自然也會受到影響,孫石熙說:「即使我們對外宣稱不在乎收視率,但也很難徹底忽視收視率。」他也觀察到:「無論是所謂的厭男還是厭女,或政治和性別問題,我們的社會依然存在MeToo事件,這是現實,也無疑是韓國社會最終必須解決的問題。」

 

他提出JTBC內部制定的MeToo報導準則:

1. 披露MeToo事實必須出於受害者本人的意願。

2. 確保客觀依據。

3. 無論受害者本人出於怎樣的理由不願公開,電視台都不應報導。

4. 受害者與加害者必須為制度上或習俗性的位階關係。

5. 若是持續性的受害,必須確認是否存在位階關係因素。

6. 透過揭露事實,衡量是否符合公共利益。

7. 全力做好管理工作,防止發生二度傷害。

 

他強調,「既然受害者選擇了我們,就該由我們來報導。」他不會因為加害者的權勢地位不同,而影響是否報導的決心。

 

在此前提下,JTBC報導了女祕書金智恩被知事安熙正連續性侵的新聞,並在攝影棚內獨家專訪了願意露臉現身說法的金智恩,並作了後續一系列的追蹤報導。可是,安熙正一審被法院判決無罪,法官認為,兩人「雖屬位階關係,但難以判斷行使權力。」這樣的判決,也讓JTBC和孫石熙受到巨大的反撲力量,更有人懷疑JTBC是杜撰新聞,故意要誣陷及打擊擬參選總統的安熙正。可想而知,當年JTBC和孫石熙承受的壓力有多大。所幸,這個案子到了二審後完全逆轉,法院認為「加害者利用受害者必須順從,且無法輕易暴露內部實情的地方公務員兼祕書身分,侵害了受害者的性自主權。」、「受害者為了說出受害事實,不惜公開長相、公開姓名、接受電視採訪的極端方法。由此可見受害者承受的性侮辱,以及帶來的極大衝擊。此外,散布毫無根據的揣測,也加重了受害者的受害程度。」最終,安熙正被當庭羈押,並被判刑三年六個月。

 

至此,法院終於證明JTBC的報導不是無的放矢,在但這一刻之前,如果不是孫石熙的堅持,JTBC可能無法走到這麼遠。

 

回顧這起新聞事件,孫石熙說:「MeToo是無法逆行的浪潮,所以《新聞室》無法迴避。」他始終不後悔自己及JTBC在MeToo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

 

那麼,孫石熙是一個只會堅持理念,而完全沒有商業經營概念的人嗎?他並不如此看待自己。孫石熙承認,「身處市場經濟中,有哪一家媒體能不考慮『賺錢』的問題呢?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我都不會否認自己是『賺錢工具』,我只希望自己是一個『好的工具』。我相信,如果可以對社會的變化帶來正面影響,就不會成為他人嘲諷的對象。」

 

畢竟,電視新聞也是隸屬於商業電視台,在做任何決定前,不能不考慮成本效益。賺錢並不可恥,但不能出賣靈魂,也不能為了賺錢而不擇手段。

 

在新聞圈工作40年,孫石熙明明是個很堅持的人,但他卻謙虛的解釋:「像我這種心軟的人是不會輕易改變的。改變就等於是否定至今為止的自己,哪有那麼容易啊。況且,我很怕改變後會遭到批判,所以很難改變的。」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個心軟的人,但他的執善固執,的確值得我輩學習。

 

身為一個新聞從業人員,我很喜歡孫石熙的這句話:「我們要做讓強者害怕、且畏懼弱者的新聞。」記者秉持春秋之筆,該做出的報導不就是要濟弱扶傾、揭弊揚善嗎?

 

「今後怎麼做,就會得到怎樣的評價。」這是孫石熙對自我的期許。在他告別螢光幕多年後,2023年韓國「最具影響力媒體人」的調查中,他依然榜上有名。

 

孫石熙在韓國民眾心中的評價,說明了他的努力與堅持,果然沒有白費。

媒體工作者的典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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