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范立達(本會理事)

大概從二十多歲第一次接觸金庸的武俠小說開始,我平均每十年就要完整重讀一次金庸的14部、36本武俠小說。最近,剛完成第四輪的閱讀,心中還一直為著「金庸宇宙」所構建的武俠天地而心醉神馳,又恰巧看了甄子丹的電影《天龍八部之喬峰傳》,不如就來聊一聊金庸的《天龍八部》吧!

金庸武俠小說的長篇故事不少,射雕三部曲的《射雕英雄傳》、《神雕俠侶》、《倚天屠龍記》當然是其中最精彩的巨著。《笑傲江湖》講述的五嶽劍派,表面上同氣連枝,暗地底勾心鬥角,以及傳奇的獨孤九劍和葵花寶典,也令人神往;但若要論到單部小說的長度,篇幅達50回的《天龍八部》、《鹿鼎記》則絕對是扛鼎之作。就我個人偏好,我最喜歡一部作品就是《天龍八部》。

武俠小說,當然要描寫各種武功和俠客,於是,種種英雄出少年、百年難逢的奇遇、曠世絕學的意外出現、手刃大敵而後贏得美人心等等的套路,自然就是貫穿各式武俠小說的梗概。但金庸的武俠小說之所以能流傳多年而不墜,自有其過人之處。他的故事不走套路,除了武林恩怨、男女情愛之外,還常常加上了民族大義,以及正邪、是非對錯之間的辯難。這也讓金庸的作品不只是通俗小說,而常讓讀者在閱後有更多反覆咀嚼思索的空間。

以《天龍八部》來說,我個人看法,這是一部在討論「掙扎」的小說。

書中的三位主角,段譽最初在武學vs儒學的兩難中掙扎,他是個標準書呆子,動輒掉書袋,不喜武術、厭惡殺人,大理段氏的武學幾乎斷送在他手中。但他奇遇驚人,先是無意間習得北冥神功,吸得各路高手內力而化為己用,後來又學會凌波微步,復誤食莽牯朱蛤,從此自保有餘且又百毒不侵,最後更學會六脈神劍,殺得慕容復抱頭鼠竄。他初時對眾美女心動,但遇到王語嫣後,從此心繫佳人,再難分離。但王語嫣情牽青梅竹馬的表哥慕容復,對段譽完全不加聞問。段譽只能在去留間不斷徘徊掙扎,所幸,最終仍能抱得美人歸。

另位主角虛竹,原本只是少林寺的小和尚,武功低微,其貌不揚。他一心只盼遵守戒律,但卻被阿紫騙得吃葷破戒。之後誤破珍瓏棋局,並因此獲得無崖子倒灌70年內力,沒想到卻遇上天山童姥,又破戒殺人。這還不算,後來,他被童姥引入西夏皇宮內暗無天日的冰窖藏身,竟和西夏公主夢姑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幽處顛鸞倒鳳,破戒失身。

就算如此,虛竹仍然一心掙扎想返回少林寺,繼續當他的和尚。但他身世之謎破解,被杖責後逐出少林後,從此只能在女弟子環繞的靈鷲宮當主人。

若說段譽、虛竹兩人在理想與現實之間的掙扎際遇還不足為訓,《天龍八部》最重要的角色喬峰,可道盡了悲劇英雄一生的掙扎。

漢人的喬峰,與契丹人蕭峰,原本就是同一人。但在「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刻板印象下,喬峰可以是丐幫幫主,蕭峰就成了十惡不赦的胡虜契丹狗。但宋、遼相爭,為的只是民族大義嗎?有多少私利被耶律洪基與趙煦高舉的民族大旗所掩蓋呢?就像蕭峰對少林高僧玄渡的一問:「我真想見見爹爹,問他一句話。」、「倘若遼兵前來攻打少林寺,他卻怎生處置?」玄渡直覺回應:「自是奮起殺敵,護寺護法,更有何疑?」蕭峰道:「然而我爹爹是契丹人,如何要他為了漢人,去殺契丹人?」

蕭峰道:「大師是漢人,只道漢為明,契丹為暗。我契丹人卻說大遼為明,大宋為暗。想我契丹祖先為羯人所殘殺,為鮮卑人所脅迫,東逃西竄,苦不堪言。大唐之時,你們漢人武功極盛,不知殺了我契丹多少勇士,擄了我契丹多少婦女,現今你們漢人武功不行了,我契丹反過來攻殺你們。如此殺來殺去,不知何日方了?」

蕭峰被逐出丐幫時,曾立誓說:「今生今世,不殺一名宋人。」但在聚賢莊一役中,被蕭峰所殺者,何止一人?動手殺人雖不得已,但總是違背誓言。及至他到雁門關外,看到宋兵打草谷,掠劫契丹人,蕭峰一怒之下,把成群宋兵連人帶馬都擲到山谷裡,但等他被耶律洪基封為南院大王,看到遼軍一樣在宋、遼邊界打草谷,這才明白兩國軍人幹的事都一樣,最苦的還是夾在其中的無辜百姓。所以,蕭峰心中最大的掙扎,其實正是這句「如此殺來殺去,不知何日方了?」

其實,遼帝受迫承諾終生不許遼軍一兵一卒犯界後,眾遼軍歡聲雷動,欣悅之情見於顏色,「眾士卒想到即刻便可班師,回家與父母妻兒團聚,既無萬里征戰之苦,又無葬身異域之險,自是大喜過望。」耶律洪基心中一凛:「原來我這些士卒也不想去攻打南朝,我若揮軍南征,卻也未必便能一戰而克。」顯然,耶律洪基並非不明白兵凶戰危的道理,但在帝王的野心下,這樣的念頭卻只是一閃即過。

蕭峰阻止耶律洪基南侵,卻被遼帝誤以為是為求大宋的高官厚祿。蕭峰自忖威迫皇帝後,已成契丹罪人,從此再無面目立於天地之間,竟將兩截斷箭拾起,插入自己的心口,自絕身亡。

手心手背都是肉,他想照顧的是所有人民,而非被貼上標籤的漢人胡人,他想求全而不可得,不管幫哪一方,另一方總對他不能諒解。他的掙扎,最終只能以自盡明志。

而蕭峰與阿朱之間的感情悲劇,又何嘗不是如此?

阿朱無意間得知段正淳是她生父,又誤以為段正淳是當年殘害蕭遠山、蕭峰一家的「帶頭大哥」,她知道蕭峰要報仇,又怕大理段家的六脈神劍為蕭峰所不敵,所以在青石橋下假扮段正淳,硬生生受了蕭峰一掌,斃命於摯愛之手。她不是沒有掙扎過,她在行前曾勸說蕭峰:「我們先到塞外去,一年之後再回來報仇。」倘蕭峰當時接受她的建議,這樁悲劇或許不會發生,但蕭峰在一念之間卻仍堅持當夜就要復仇,成事之後才要帶著阿朱遠走他鄉,終究徒留「塞上牛羊空許約」的遺恨。

就算是全書中最風流的角色段正淳,也不是沒有掙扎。

他的個性就是好色,見一個愛一個。但他對於寵幸的諸女,卻是一般疼愛,毫無二致。故事最末,他和眾女寵被慕容復以悲酥清風散迷倒,功力全失。慕容復要他承諾即了大理皇位後一個月,就傳位給慕容復。段正淳不允,慕容復舉劍把段正淳的紅粉愛人一劍一個給殺了。段正淳獲救後,也只能揮劍自盡。

他曾經在百花叢裡掙扎,不知該停留何處,但最終面對國事家事的選擇時,他卻沒有亂了方針。名器不可私與,他不跟惡人妥協,只能眼見眾妃為他而死,但他事後也不願苟活,終究還稱得上是個有情有義之人。

在《天龍八部》中,與段譽相同的情痴還有兩人,一是阿紫,一是游坦之。阿紫從小跟著星宿老怪丁春秋長大,個性極度自我又殘忍,毫無同理心。但她對蕭峰用情之深,實不在她姐姐阿朱之下。

但弱水三千,蕭峰只取其一瓢,在阿朱死後,蕭峰不可能再親近任何女子,他照顧阿紫,也是為了實踐阿朱死前的遺願。性格扭曲的阿紫妄想用毒針襲擊蕭峰,希望蕭峰中毒後從此不良於行,就可受阿紫終身照顧。她詭計不成,反被蕭峰打傷,蕭峰為了讓她續命,對她無微不至的照應,反而讓阿紫因禍得福。

個性懦弱的游坦之一眼看見阿紫後,便從此深陷情網,但阿紫不領情,反而殘忍的虐待他,除了把他當成紙鳶放,還幫他做了鐵頭,又逼他受毒蟲嚙咬,以協助自己練功,游坦之被阿紫整得死去活來,但仍不忍離去。最後,他甚至還把自己的一雙眼睛捐出,讓失明的阿紫得以重見光明。

但阿紫和游坦之在情感上的掙扎都沒得到相應的回應。蕭峰自絕於雁門關外,阿紫大慟之餘,把自己一雙眼珠挖掉,表示從此不再欠游坦之任何人情。之後,她抱著蕭峰的屍體,一躍而下雁門關外的山谷。雙目失明的游坦之聽聞阿紫墜谷,亦以身殉。

這樣的掙扎,已經不是「求之不得,輾轉反側」,而是不惜以命相殉的激烈了。

真正放下的只有蕭遠山、慕容博和鳩摩智三人。他們三人武功奇高,但貪多嚼不爛,反而險些走火入魔。蕭遠山跟慕容博更有殺妻之仇,慕容博又執著於復興燕國大業,兩人爭執不下,卻被少林寺掃地僧一掌一個擊斃,再被救活。

從鬼門關前走過一遭後,蕭遠山、慕容博從此看破,人世間再多恩怨,也不能帶入塵土,不如皈依三寶,反而由此獲得心靈平靜。

鳩摩智何嘗不是如此?以火焰刀、小無相功等絕世功夫技冠群倫的他,被段譽無意間吸走了所有的內力之後,突然頓悟,放下長年來對武術的執著,從此靜心修習佛法,終成一代高僧。

但執著與放下之間,何嘗又不是一種掙扎?

《天龍八部》是金庸的眾小說中,最令人心痛的一部。大俠喬峰的一生際遇及最終的壯烈犧牲,都讓這個悲劇英雄的形象更深刻的烙在讀者的心頭,他的掙扎也讓我們在讀完這本書後不免反覆思考,若今日主客易位,換成是我,我有沒有勇氣在關鍵時刻作出與他相同的選擇?或者,我們只能隨波逐流,朝生夢死?

所謂俠之大者,不是只有武功蓋世,更需具有悲憫眾生的善念,以及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勇氣。

喬峰能成為金庸筆下眾角色中,最讓人印象深刻的一位,不是沒有道理的。

我讀《天龍八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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